第二天一大早, 元兮去了录音棚，罗弋在她离开后也出了门。

　　这次，他没有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昨晚特意留意了一下本市的汽车俱乐部。

　　罗弋十五岁开始玩车，虽然由于年龄限制没有参加过什么正规赛事, 但沈桐炀车队的内部赛却是参加了不少，而且幸运的是，今天的罗弋没有再像昨天那样处处碰壁。

　　一部一个多小时的动漫电影，元兮配了两天, 导演要求高，结束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元兮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太棒了, 最后爆发点那句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是这种感觉，太有灵气了。”导演高兴地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夸赞声不绝，“当初试了那么多人，还是沈老师眼光毒辣, 给我们推荐你。”

　　专业能力得到认可，元兮无疑是开心的, 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谦虚道：“很长时间没有开过嗓了，您不怪我拖进度就好。”

　　“哪里，这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之前沈老师还提前跟我打预防针说你可能不会接受，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导演爽朗地笑着，“所幸是请到了, 电影也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尾，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定还要合作，新生代里这么有灵气一点就通的配音员不多了。”

　　“导演过奖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再合作。”

　　尽管知道这只是导演的客套话，元兮还是很开心。

　　从录音棚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街边店铺鳞次栉比，渐次亮起了灯。

　　昨天罗弋送了她一件礼物，今天元兮也想送罗弋一件礼物。

　　元兮才推开街边一家男士服装店的门，手机铃声响起，是张剑兴。

　　“喂，张叔。”

　　“小兮，你妈她出车祸了。”对方声音似有哽咽。

　　元兮心头猛地一震，慌张往外走，步伐凌乱，声音都是颤的，“怎么回事？张叔，你现在在医院吗？哪个医院？”

　　那边报了一个医院的地址。

　　元兮拦了一辆出租车，路上不停地催着司机师傅快一点，再快一点，心里忐忑难安，生怕邹喻出什么事情。

　　元兮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额角都跑出了一层细密汗珠。

　　“张叔，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她怎么样了？”

　　张剑兴扶额颓坐在急救室外的塑料长椅上，闻言放下了手，神色痛苦，“她和朋友聚会，早知道我就该去接她的。”

　　张剑兴懊悔地抹了把脸。

　　“张叔，这也不能怪你，别自责了。”元兮轻搭上张剑兴的胳膊，“凶手抓到了吗？”

　　张剑兴摇头，嗓音晦涩，“对方肇事逃逸，警察在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张叔，我妈会没事的，当初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比这还要凶险的情况她都挺过来了，她会没事的，我妈也常说，她是个有福气的。”

　　这些话，既是安慰张剑兴，也是元兮安慰自己。

　　邹喻陪着元泽宇白手起家打拼事业，从刚开始的一穷二白到后来的小有成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么多事她都扛过来了，这次也一样，会安然渡过的。

　　手机铃声响起，是罗弋打过来的电话。

　　元兮望了一眼手术室紧阖的门，起身离远些接电话。

　　“兮兮，很晚了，你在哪？怎么还不回家？”

　　罗弋语速略快，满含担忧。

　　“罗弋。”张口的声音微沙，元兮咬住唇，想平静却又控制不住地情绪崩溃。

　　罗弋听出了她嗓音里的微颤，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了？你在哪？你告诉我，我现在过去。”

　　“罗弋，我妈她出车祸了，现在在抢救。”

　　刚才强忍着不敢发泄的情绪在听到罗弋声音的这一刻溃不成军。

　　她蹲在消防通道的一角，手攥成拳，死死地抵着齿关。

　　罗弋赶到的时候，元兮就颓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脑袋深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的，涕泣声不绝。

　　“兮兮？”

　　罗弋蹲在她面前，心惊胆战地握住她的胳膊。

　　“罗弋。”元兮抬起头，眼眶红肿，脸上蜿蜒着未干的泪痕。

　　“没事的，阿姨会没事的。”罗弋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安抚似的轻拍着她的后背。

　　“罗弋，怎么办啊，我妈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元兮死死地攥着罗弋的衣领，哭得无助。

　　“没事的，会没事的。”罗弋屈指蹭掉她的眼泪，心脏揪成一团，“阿姨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等阿姨好起来。”

　　四下静谧的楼梯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元兮悲伤的啜泣声和罗弋温柔耐心的安抚。

　　邹喻被撞得不轻，直到凌晨些许的时候才结束手术，转到重症监护室。

　　张剑兴年纪大了，又守了大半夜，元兮怕他熬不住，劝他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再来也是一样。

　　张剑兴抹了一把脸，摇摇头，“还是我在这儿守着吧，这样你妈醒了我也好第一时间知道。”

　　“张叔。”元兮轻搭上他的肩膀，和声说道：“我理解您的心情，可这个时候，您不能再垮了，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我妈她就醒了，您精神一点儿看她，她也好安心不是。”

　　元兮劝了好久，张剑兴才松了口。

　　折腾了大半晚，元兮连一口饭都还没吃，等罗弋拎着宵夜拐回来的时候，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只剩下了元兮一个人。

　　“张叔走了？”

　　元兮点点头。

　　“吃点儿东西吧。”

　　凌晨一点多，周围的饭店大都关门了，这份水饺还是罗弋跑了好远才买到的。

　　“我不饿。”

　　元兮推开他的手。

　　“多少吃一点，我喂你。”

　　罗弋把蘸了醋包的饺子送到她唇边。

　　水饺刚出锅不久，还氤氲着缕缕热雾。

　　元兮吸了吸鼻子，垂眸咬了一口。

　　玉米猪肉馅的水饺，元兮最喜欢吃的，可现在，她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刚没吃几个，元兮就摆了摆手，她实在硬塞不下去了。

　　“喝点酸梅汤。”

　　罗弋把酸梅汁插上吸管，递给她。

　　元兮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东西，罗弋解决了她吃剩下的饺子，又收拾了垃圾。

　　“我去租个陪护床，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元兮突然牵住他的手，“罗弋，你别忙了，陪我一会儿吧。”

　　罗弋又坐回她旁边，让元兮靠在他的肩膀上，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轻柔，“别想了，睡一觉就好了，我替你守着阿姨。”

　　元兮咬了一下唇，憋回欲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在他怀里蹭了蹭，“罗弋，谢谢你。”

　　罗弋低头在她额心轻落一吻，“睡吧，我在这。”

　　元兮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阖上眼睛就是邹喻浑身是血的样子，噩梦不断。

　　手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罗弋怕她掐伤自己，轻轻掰开她的手握住，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元兮紧蹙的眉缓缓放松下来。

　　元兮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天蒙蒙亮，医生护士已经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走廊里不间断地传出他们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间或夹杂着晨起洗漱的病患家属的哈欠声。

　　“醒了？”

　　“嗯。”元兮懒懒应了他一声，意识仍旧处于半混沌的状态，她眯眨了几下眼睛，从他怀里直起身。

　　罗弋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缓缓动了一下左手手指。

　　麻……整条胳膊都是麻的，提不起半点儿力。

　　罗弋强忍着酸小幅度活动了一下。

　　“罗弋。”

　　听到元兮叫他，罗弋猛地停住了动作。

　　“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眼白的部分也缠了血丝，元兮心疼之余又有些自责。

　　本来应该她守着的。

　　罗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插科打诨道：“兮兮要是心疼了的话，可不可以给个早安吻呢？”

　　元兮抿唇瞟了他一眼，邹喻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现在的元兮没心情跟他打情骂俏。

　　察觉到她神色里的不悦，罗弋讪讪地抿紧了嘴巴，趁元兮不注意的时候，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

　　“我去买点儿洗漱用品，你在这儿等着我。”

　　罗弋简单嘱咐了一句后，起身离开。

　　直到拐过长廊，元兮彻底看不到他了，罗弋才敢抬起手臂大幅度地活动肩膀。

　　不一会儿，罗弋就拎着洗漱用品和早餐回来了，走廊长椅上，元兮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弓着背，侧影有些陌生，不是昨晚他见过的张剑兴。

　　“兮兮。”

　　罗弋阔步上前。

　　中年男人直起脊梁，罗弋这才看清他的五官，跟元兮五分肖似。

　　不过一瞬，罗弋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元泽宇率先反应过来，站起身，朝罗弋伸出手，“你就是罗弋了吧？之前听小兮妈妈提过，我是小兮爸爸，元泽宇。”

　　简单打过招呼后，两个人进了洗手间洗漱，再折回去的时候，重症监护室门口多了四个人。

　　张剑兴在跟其中一个医生说着话，旁边站着两个穿藏青色制服的警察。

　　元泽宇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长椅上。

　　元兮走过去的时候，正巧听到张剑兴说什么麻烦了的客套话。

　　大抵是他不放心邹喻，特意托人找了相熟的朋友。

　　穿白大褂的医生安抚了几句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张剑兴这才有功夫招呼两位警察。

　　应该是肇事司机有了消息，元兮整个人都紧张了几分，罗弋握住她的手，朝她安抚一笑。

　　有罗弋在，元兮稍稍安了一点心。

　　警察落座，打开记录本，公事公办道：“是这样，我们通过调取京南路附近的监控录像发现，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三分，邹女士从街边一家咖啡馆出来，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黑色迈巴赫撞倒在地，通过查询监控录像里的车牌号，我们确认车主是一名叫宁峥的男士，可据该男子口供显示，他当天晚上并没有行车驾驶的记录，并且他有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宁峥？元兮蹙眉，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元泽宇，面色铁青，直直地盯着两名警察，瞳孔微微震缩。

　　“这位先生，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其中一个警察留意到了元泽宇的不正常。

　　元兮猛地想起来了。

　　宁峥，宁箐箐，他是宁箐箐的哥哥！

　　正此时，护士拿着单据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8号病床邹喻女士的家属在吗？”

　　“我是。”张剑兴急急走上前。

　　“缴一下医药费。”

　　张剑兴接过东西，“我想问一下我妻子她什么时候才能醒？”

　　“您妻子术后指标一切正常，放宽心。”护士温和一笑，又赶着去忙其他事了。

　　张剑兴去缴费，重症监护室门口，元兮侧目静静瞧着垂头皱眉的元泽宇。

　　他的反应完全在元兮的意料之外，此时此刻，她对元泽宇只有失望，遍体生寒的失望。

　　“先生？如果您想到什么请一定告知我们。”

　　久不见元泽宇张口，警察又提醒了一遍。

　　“他不说我说。”元兮沉沉地盯着的元泽宇，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宁峥是宁箐箐的哥哥，你的大舅哥，你公司的人事部经理，我没说错吧？爸！”

　　“小兮，不是的，我跟那个女人离婚了。”元泽宇眉间拧着深深的褶皱，刚想要解释，元兮却径直打断他的话，咬牙切齿道：“所以呢？你离婚的代价是我妈的一条命？”

　　“元泽宇！是我妈陪着你从一无所有到现在这个地位，不是她宁箐箐！一个女人赌上最好的年华，为了给你生孩子不惜伤了身体，可你呢？你嫌弃她，转身养了一个小三！她用两年时间走出你给的阴影，元泽宇！我妈她现在就在里面躺着，你却还要包庇你的情妇，你扪心自问，你算个人吗？！”

　　元兮的情绪太过激动，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亏她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知道自己亏欠邹喻太多，一大早来医院探望。

　　罗弋挡住元兮瞪着元泽宇的视线，把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抚着，“兮兮，你先别激动，这里是医院。”

　　“小兮，我没有包庇她，我刚才只是不敢相信。”

　　此时此刻的元泽宇无比懊恼当年的鬼迷心窍，为了一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他抛妻弃女，他现在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不敢相信什么？不敢相信你的情妇她撞了人吗？！”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洇湿了罗弋肩上的布料，元兮的声音颤得厉害，她言辞恳恳地控诉着，“元泽宇，她好歹是你的前妻，陪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给你生了一个女儿的人！”

　　元兮阖上眼睛，睫毛湿漉漉的，不停地有眼泪泌出来，她颤着嘴唇，声音变得轻缓，“爸，我和我妈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小兮。”元泽宇握住她的手，“你一直都是爸唯一的女儿，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妈，可这件事，爸没想过包庇任何人。”

　　元兮用力抽回手，眼底一片冷漠，“警察同志，撞人的大概率是宁箐箐，车主的妹妹，我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私下和解，一切按法律程序走。”

　　“好。”警察说，“那这位先生，还是得请您去一趟警局，配合我们调查。”

　　元泽宇连连点头，“我配合，我一定好好配合。”

　　元泽宇跟着警察走了，罗弋把泣不成声的元兮揽在怀里不住地安抚。

　　邹喻在中午的时候醒了，重症监护室的探望时间在下午三点，时长只有半个小时，并且每次只能进一个家属，元兮让张剑兴进去了。

　　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现在这个状态，进去了也只会平白惹邹喻担心。

　　邹喻术后身体各项机能恢复得都不错，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后转到了普通病房。

　　宁箐箐肇事逃逸，在第二天的时候就被警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走司法程序。

　　元兮忙着照顾邹喻，宁箐箐那边一直是元泽宇在看着，律师什么的也都是元泽宇请的，怕元兮觉得他会有私心，案子每有一点进展，元泽宇都要知会元兮一声。

　　“又是你爸？”

　　邹喻靠在摇起一个角度的病床上。

　　元兮嗯了一声，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递到邹喻嘴边，“他说下个月二十号开庭审理。”

　　邹喻点点头，“这次倒是辛苦你爸跑来跑去了。”

　　元兮抬了一下眼，扎了一块沾了奶油的火龙果，“妈，你不用在我面前替他说好话。”

　　邹喻叹了一口气，“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放下。”

　　“这次不一样。”元兮低声嗫嚅着，这次是真的触到元兮的底线了。

　　“可我出车祸也不是你爸的错啊，再说了，这次要不是你爸，宁箐箐说不定现在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哪还能帮我讨回公道。”

　　宁箐箐用的信用卡是元泽宇的，她在哪里消费了多少钱，银行信息都有提示，若是元泽宇成心瞒，那警察想找人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可……”

　　元兮垂眸捻着蛋糕叉，还想说什么，邹喻却突然开口：“小兮，过去的都过去了，你看你妈我现在也有了新的生活了，你爸他是做错了事，可他也知道错了，付出代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他还是你爸。”

　　元兮咬唇纠结了好长时间，才低声说：“我知道了。”

　　邹喻摸了摸元兮的头发，“回头跟你爸吃个饭，这事就算了了，别怀着怨气生活。”

　　邹喻不想他们亲生父女的关系那么僵，更不想元兮心怀怨怼，之前因为她和元泽宇的关系，元兮不相信婚姻，现在她好不容易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一个人，邹喻不想这件事再勾起她的既往心结，心思变得敏感，那样对罗弋不公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畸形。

　　邹喻的小心思，元兮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一些，她也不想邹喻失望，顺着她的心意轻点了点头。

　　邹喻欣慰地笑了，觑了觑元兮手里的蛋糕，“草莓块。”

　　元兮叉了一块草莓举到她唇边。

　　邹喻咬下草莓块，笑道：“罗弋还挺会挑东西，买得可比你张叔好吃多了。”

　　提起罗弋，元兮心情平缓了不少，她轻戳着软绵甜腻的蛋糕，附和道：“我也觉得，他眼光不错。”

　　话语里带了几分骄傲自得。

　　不管是买东西，还是找女朋友，罗弋的眼光都不错。

　　邹喻嗔怪似的扫了元兮一眼，揶揄道：“你这孩子，怎么还顺杆爬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本来不就是吗？”元兮腹诽道。

　　“说起罗弋，我倒想问问，他这几天忙什么呢？人都少见了。”

　　“他找了个工作，加班忙吧。”

　　“不是我说。”邹喻念叨道：“你对罗弋的关心也太少了，他加班忙你就多照顾着点儿，别一天到晚窝在我这里，我这边还有你张叔照看着，罗弋那边可一个人都没有，你没事给他送个饭什么的，多关心关心他。”

　　“他又不是不会做。”元兮把邹喻吃空的蛋糕盘丢进垃圾桶里，又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邹喻轻擦了几下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他做的跟你做的能一样吗？你也上点儿心，罗弋那孩子我看着很好。”

　　“好。”元兮笑着应了声：“我知道了。”

　　邹喻说到做到，一到傍晚就催着元兮赶紧回家。

　　元兮看看削着水果的张剑兴，又看看半靠着病床的邹喻，深深地觉得邹喻让她早点回家照顾罗弋只是个幌子，嫌她是个电灯泡才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