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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刃血染裙祭亡灵 ...83

肉肉喵 18356字 2022-11-11

  李世民抱紧升平并不回答长孙无垢,他将脸颊贴住她渐渐冰冷的嘴唇,喃喃自语:“咱们出宫,朕会兑现自己的诺言。”

  车与群臣僵峙,马匹响鼻声在寂静黑夜使得心有揣揣的朝臣浑身一颤。

  长孙无忌顾不得许多,率先由朝臣队伍中爬出,怦怦叩首硬声道:“皇上,女祸乱国阿,玳姬待罪自裁虽死亦不无辜,皇上不思朝事擅行出宫怎对得起太祖一手交付家国之任?恳请皇上以社稷大局为重!”

  常与长孙无忌对峙的尉迟公前所未有与他同列,他昂首目视马车回答:“栖凤宫杨氏身份已为天下诟病,皇上此举犹如将其置于烈火油烹当中,她命不久矣,皇上何不许她善终之名!”

  马车依旧不见动静,朝臣低头不敢擅动,明明至冷冬日,仿若石像般的他们身后已被汗水湿透朝服。房玄龄见状,更是向前一步抱拳:“君不义则国难全,皇上身为天子,怎能因一个情字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李世民依旧紧紧抱住升平渐渐冰冷的身子,艰涩开口:“不怕,阿鸾,朕会兑现诺言。”

  升平呼吸已弱不可闻,她用尽全力眨动双眼,想露出微笑也不能够。她已觉得自己身陷无边冷寂,而他的身体是她最后能依存的温暖。

  一滴温暖泪滴坠落在她脸颊,缓缓顺流淌下,李世民将她贴在自己胸口:“朕不许你死!不许!”

  四周宫灯摇曳照亮黑夜中孤寂马车,车中的人依旧不甘如此放手。玄武门,太极门,月华门悉数关闭,沉重的落锁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只留一道马车正对承天门,或出,或留,任君选择。

  长孙无垢向前跪爬两步,在马车外再度叩首,重重的叩首。她精致的面容如今已经残败,头顶凤钗步摇更是歪斜坠地,光洁的额头因重力磕在地面渗出血痕,她艰难开口:“臣妾此生从不敢妄想奢望皇上留心在自己身上,臣妾亦知皇上与杨氏挚情独衷,今日拦住皇上车辇只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哪怕皇上因此将长孙氏百余口性命治罪,臣妾也不会就此挪动半步。”

  “臣亦随之。”长孙无垢身后朝臣沉声附和。他们愿意以血肉阻挡帝王离去,不惜任何代价。

  马车被风卷起的帘帷烈烈飘扬,车辇中人仍是无动于衷。

  忽而,魏征由朝臣队中爬出,他先向长孙无垢郑重叩首,随即又转身车辇方向肃然沉声道:“元妃娘娘!”

  一句元妃娘娘,本已近乎没了气息的升平身子一震,缓缓睁开眼。

  “臣知元妃娘娘此生从未展眉,心中所念唯有出宫自由,奈何皇上乃九五之尊受大唐万民所仰望,若皇上随元妃娘娘出宫必然带祸庙堂,江山社稷亦会就此终结,太子稚龄幼小,不堪天下重任,元妃娘娘如何使得自己最终沦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升平原本无力垂下的手指,仿佛重新有了生气,她缓缓抬起,轻轻抚上李世民不再桀骜的脸庞。

  “元妃娘娘此生皆以江山为重,逢宫倾,论宫杀,直至宫断,从不曾有片刻犹豫决断,为何今日甘愿做天下之罪人?”魏征年已过半百,花白胡须颤动在胸前,气喘不止。他愧对她曾许的知己,正因清楚她心底最介意为何,才能以此为刺刀捅在她的残破心头,放手离去。

  他终究背叛了她的信任,愧对她给予他的坦荡。魏征匍匐在马车前泪纵满面,泣不成声。

  升平微微张开嘴,气息微弱到李世民需贴在她的唇边才能听清她的零星言语。

  她吃力的说:“放我出宫。”

  李世民双眼望着她,眼底充满痛楚凄凉:“不,你休想!”

  升平又攒尽全身力气对他开口,声音已听不清,只有气息微微变换了语调:“这是你永远兑现不了的诺言,放我出宫。”

  李世民还想说,她又说:“嫔妾恭送皇上。祝我大唐江山社稷千秋万代,永世恒……昌。”

  他缄默良久,与她对视。

  她似已不想再见眼前这个男人,决绝闭上双眼。

  他终于缓缓将她放下,同欢呆呆望着李世民的举动,紧攥住升平的手。

  李世民绝望的步下马车,脚及地面,长孙无垢立即匍匐叩首:“臣妾恭送元妃娘娘!”她肯放手,便是成全天下,长孙无垢愿一生尊她为先。

  身后朝臣见皇上离开马车,也齐声口诵:“臣,恭送元妃娘娘。”

  承天门前,两仪殿广场上,李世民身着玄色龙袍背对马车,只听得身后几匹烈马嘶鸣奔驰而去。

  他不敢回头,木然伫立在挡住自己去路的长孙无垢和朝臣面前,仿佛心肺都已被人掏空,无法动,也无法说。

  寒风骤卷,带动宫门两侧风灯呼啦啦响个不停,内里烛光忽暗忽明,跳动异样光亮。

  马车疾驰奔向承天门,宫门嘎吱吱由内向外推开,隐约天边似有朝霞腾升起灰白霓彩融合的彩云昭显重生希望,可惜眼前被乌云滚滚压住不见天路尽头。

  宫门长路仿佛直通升平最向往的云淡日出,就此一路奔去,终会触摸自由。

  她此生最为渴望的自由。

  踏出这囚宫,她将终生无憾。

  即便世人皆叛她而去,也要远离眼前九重宫阙。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马车奔至宫门处毫无征兆的停止,内里传来凄厉哭声,李世民猛转身回首,但见同欢跳落马车一路迎尘向自己奔来,她摔倒在李世民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娘娘,娘娘她薨了。”

  至死,升平终不曾踏出九重囚宫半步。魂断宫闱,能带走的只有属于她的绝望。

  千疮百孔的诺言只需一步即可兑现,却在最需要时不留她须臾时间。

  他亲手送她上路,割断她所有期冀。爱恨纠葛二十载,他竟不知她此刻究竟是否还恨他,从前是否爱过他。

  李世民赤红了双目回视长孙无垢和她身后的朝臣,如同被人囚住的凶猛野兽,左右挣扎也逃不开被权势铸造的金色囚笼。忠臣谗言,谀臣谏言,他们用性命维护牢笼稳固,却从未想过身处其中的君王是否已经无心。

  他向前逼近一步,他们跪爬退后一步,他再向前逼近,他们再跪爬后退。

  一步步绝望,一步步冰冷。

  纵使逼尽天下人自裁,他也终是负了她。

  他得到天下,却丢了她。

  猛然,李世民昂起头,由心底发出痛彻心扉的呼啸,撕心裂肺的啸声震天动地,将他所有心中悔恨迸发,震动了痴痴跪在面前的长孙无垢,她无措望着与自己同枕共席的夫君痛恸表情,异常陌生。他心头伤痕正是她亲手划下,他们也已经注定结局。

  他手腕流淌的鲜血依旧滴滴嗒嗒,滴落在青石砖上,似谁哭泣的血泪,融不开。

  风起,雪落,万籁俱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悲恸,无人能理解,无人能探知。

  渐渐啸声减弱,他终收住心中刻骨伤痛,任由凛冽寒风拂动眼前散乱发丝,任由晶莹雪粒沾满眉间。

  他回首张望,那宁静停泊的马车里还残留她最后的笑,那一丝温暖终随她而去,连同他心底隐藏的秘密,一动被埋葬。

  她说:这是他永远兑现不了的诺言。是,他终生无力兑现,所以才撒弥天大谎来瞒着她。

  匍匐在李世民身后的群臣三呼万岁,呼声响彻万里江山。

  大雪飘飘而下,掩住世间最悲恸的情感,也掩住她曾到过的痕迹。

  她最爱雪夜,只因回首张望时,万物被雪掩盖,此生不过徒留一串足迹而已。

  她的囚宫,终也囚住了他,他们此生难逃出这世人仰望羡慕的囚宫。

  风雪拂面,冻住所有属于她的记忆,而他的眼底,隐约可见,一滴泪未曾流尽。

  番外、高阳篇 ...

  宫灯温和的光晕透过茜萝凤纱,萦绕出媚色的红色,高阳看着人影在屏风上寥落晃动不禁心酸苦笑。

  他果然又来了。高阳知道每年每月他必定会有些时日是耗在这里的。

  自从母后薨逝后,这样肆无忌惮的的光顾也越来越频繁。

  其实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而已,是他,刻意给自己营造的梦境,正因为不曾有人走进破坏梦境,所以他无力还给自己些许清醒。

  高阳比他清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在门外徘徊多久才能鼓气勇气走进去。只因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厌恶任何人闯入,厌恶任何人打破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良久后,高阳在门外轻声叹息,伸手推开雕花殿门。抬眼看见,那个人仿若神像般伫立在大敞的窗前一动不动,风卷衣襟,烈烈带风的卷扬。

  在不知情人眼中,他恍若在缅怀多年前逝去的贤良皇后,抑或在追忆自己过往的峥嵘岁月,再或思量千秋家国大业。

  更漏声声,点点滴滴送入耳中,衬托他高大萧索背影,有着说不出的隐秘。

  孤寂的夜色里只有高阳一人知道,其实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天下人对帝王心事的误解。

  黑衣为尊,不是对先皇后的追忆,是父皇曾对某人许下的苍白允诺,素冠多年,也不是对先皇后的缅怀,也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某人疏于打理,上朝时面对朝臣淡定从容,下朝后周旋后堂笙歌燕舞,更不是因为缺了先皇后谏言后的自暴自弃,只不过是想忘记曾经有某人陪伴的欢快日子。

  所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那个流传京内外开国帝后伉俪情深传说,只不过是大家臆想。

  从来,都不曾有过情深的帝后,他们只是一对平淡若水的陌生夫妻。

  高阳咬紧嘴唇,脸色惨白。他,大概从未真正爱母后吧……

  “父皇!”高阳俯身叩首,透过额头佩饰的潋潋珠玉望过去正是他那双穿了许久的破旧鞋子。

  金线绣就的九五之尊龙首翘昂,隐忍蛰伏在玄色锦缎上,桀傲的俯视天子脚下芸芸苍生。难怪他不舍得丢弃,世间怕是再没有能贴符当今皇上气度的绣品,想必也是某人亲手所做。

  李世民闻声蓦然回首,面色凝重,在看见高阳面容时苍老的面容露出极少见的慈爱笑意。

  那是他十几个儿子,甚至连太子承乾殿下都不能轻易获取的笑容,平日里冷肃如父皇连最为平淡的问候都不肯多说一句给他们听,却独独对高阳例外。

  “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做什么,身边怎么也不带个宫人跟着?”李世民步出窗户下的阴影,孤单单站在高阳面前,他抬手轻轻摩挲她耳边发鬓,就像她小时候偶尔偷看过的那样,曾有个女人也承受过他同样的宠溺。

  “明天房家就来与父皇要人了,父皇现在看起来倒是没有丁点儿难过的样子,是不是觉得终于送走了爱惹祸的高阳,父皇觉得心头轻松许多? ”高阳嘟嘴站起身,避开他的掌心,扫扫裙摆上的尘土,然后拧眉绕着他伟岸的身子走上一圈,用手指掐住鼻子厌恶的说:“父皇还不听御医劝慰偷偷喝酒,行状委实可恶。”

  大不韪的话高阳说得一向顺口,也没有其他公主皇子们惯有的惊恐和惧怕。

  父皇对她的肆意任性从不恼火,因为大唐朝堂上上下下尽人皆知,于曾马踏天阙一统河山的皇上威严下,唯有高阳公主是例外的。

  是的,高阳公主可以在皇上面前得到很多例外。

  高阳公主可以伫立于皇上身后聆听朝政,不必畏缩回避,高阳公主可以于任何时辰求见禁宫,不必费事通禀,高阳公主可以以公主身份封地属国,不必拘泥祖制史训,高阳公主甚至还可以点兵台亲选驸马,不必恭候利益交换。

  如此多的丰渥优待让高阳公主越发恃宠生骄,策马扬鞭纵横闹市,藐视朝臣嗤笑权贵,却无人胆敢奏本参劾。

  皆因为,长孙氏门楣显赫为众北方氏族之首,寒族百姓尤以长孙氏尊崇。高阳的母后长孙皇后更是举世称颂的贤良女子,她既是随父皇马踏天阙的伴侣,也是恭俭端直的六宫表率,更别说朝堂上权重之臣是与当今皇上歃血为盟的长孙后亲兄弟长孙无忌。

  所以,至长孙皇后薨逝后,高阳得到与其他公主相比更多的封赏,而高阳也执意将眼前从父皇身上获取的一切厚爱归功于她那个溘然长逝的贤良母后。

  绝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李世民低头凝视着高阳,贪恋的视线许久许久不曾离开。今晚的他与往日不同,凝视过后,眼角笑起的皱纹伴随着花白的鬓发让人心头抽痛。

  “高阳,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连倔强时的眼神都一样。”他似是在梦中呓语痴痴说道。月色闪过眼底竟有些泪光隐隐萧索而凄凉。

  谁能想,曾经挥剑南下的伟岸男子如今已坐拥天下,风雨不曾侵蚀他的丰功伟绩却被岁月磨成了沧桑落拓的老懦病夫。

  强忍泪水,高阳伸出手摸着父皇鬓角的银丝,禁不住伤感。

  高阳第一次窥见父皇如此难禁的悲伤,母后薨逝时,他也只是拍拍手背安抚她释然离去,不曾流露丝毫不舍与悲恸。

  许是,他是真的宠爱她吧,如寻常慈父般竭力压制对即将离别子女的忧思。毕竟,明日她即将出嫁,父皇身边也少了此生最后的欢愉。

  李世民颓然身子,拖着孤寂,挪步行至榻边,低头拍拍身边的空位召唤高阳:“来,高阳,坐下。”

  高阳呆呆的跟过去,没有坐在那张废弃的龙榻上,只是伏□去靠着李世民的双膝跪坐,万般不舍的把脸枕在父皇的膝盖上,想掩饰满脸泪痕。

  见状,李世民苍老的面容似有些安慰,又有几分怆然,孤寂哀伤的他用手指刮去高阳面颊上的泪水,一下,一下……

  他说:“你和你母亲又有些不同。她一生都不会流泪,痛苦时,悲伤时,欢喜时,愤然时,哪怕连离去那刻都不曾流泪过,而你敢哭敢笑,敢喜敢怒,给个棍子能打到天宫去,不似她半分。唉,也不知,是不是父皇宠坏了你,你这等性子待朕百年以后身后没了仰仗又该怎么办?”

  高阳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凄楚,父皇的话语似是在交待自己身后事,浸透伤感怆然,她一时间心中巨痛无法自抑,眼前刹那模糊氤氲竟泣不成声。

  李世民他疼惜摩挲高阳痛恸的脸颊,贪婪的看个不停,目光认真专注,仿佛要把高阳的俏丽容颜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永世不忘

  他忽而笑了,揉搓高阳的头顶宠溺道,“别哭鼻子了,你可知,公主要有公主的威仪。若你平日里行止有你母亲十之一二仪态,朕也不必担忧百年之后你的处境了。”

  “母亲她……”这两个字本是高阳不甘愿的称谓,可是苦苦压抑多年的疑问终遮掩不住,冲动脱口而出:“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吗?”

  李世民低头看着高阳,昂起的绯色脸庞竟像极了许久不见的她,不禁错了神,喃喃道:“你的母亲是生来属于天阙的女子,她生也好,死也罢,一步都没有从太极宫红墙金瓦中走出去过,一步都没有。世人皆说手握生杀予夺,随夫君挥师南下登上皇位的长孙氏是旷世的脂粉英雄,他们却不知,你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生于天家,逝于天家的女子,她一生尊贵,从不自贱,哪怕是国亡宫倾,也能毅然保留天家风范,不曾惧怕一分。”

  他的话语中透露着太极宫内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其中情孽必定是九转曲折的。

  能让铁骑南下踏平旧日河山的父皇如此称赞的天家女子究竟会是何等模样?

  高阳虽好奇,却仍会因谈论的是那个女人而漠然无谓,仿佛父皇所说不过是个与她无关痛痒的人,如同她骨血里也从未有过那个女人尊贵融灌,无干无念。

  也难怪高阳会冷意如此,过去十三年来她从未于那个女人身边成长,隐约记得唯一一次相逢也是在宫门缝隙中狐疑一瞥,那女人惯于漠然,从不爱抚关切也从不肯多看高阳一眼。

  高阳抱怨到长孙皇后处,长孙皇后便怅惘笑笑安抚她,她说那女人韶年芳华时本是前朝公主,国破家亡,尊荣覆灭,岂一个惨字能说得清?如此一来,行事作为难免骄纵乖张些,多次嘱咐高阳莫要放在心底,此人需另眼看待。

  可不知道为何,高阳对那女人有些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无比的憎恨。

  那个女人绝色容貌不笑已能摄人心魄,所以朝堂重臣无不称她祸国妖媚。

  听说父皇待她,已远远超出荣辱相伴的长孙皇后,想必也是为了她的魅色迷惑忘记糟糠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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