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浑身赤.裸, 双目紧闭，蜷着身体躺在手术床上，正陷入香甜睡眠。

　　当然, 这并不是真正的婴儿。

　　这只是个模型。

　　确认完这个事实后，陆冷星紧绷着的心绪才放松下来：“……Z怎么总喜欢搞这样的把戏。”

　　一惊一乍, 恶趣味十足。作为一个AI, 将不讨喜的性格发挥到淋漓尽致。

　　沈铭昭在房间内转了一圈, 没什么收获。

　　“这间手术室的线索，就是眼前这个了。”

　　“这个婴儿模型？”陆冷星凝了眉，“这并不是我们想要寻找的‘躯干’。难道说……”

　　她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角落的烤箱。

　　硕大的烤箱，长足有一米，宽与高亦很惊人。材质也不像是普通烤箱会有的，其后还连接着一台古怪的设备。

　　她望向沈铭昭。

　　后者很快作出结论：“试试看吧。眼下也只有这个思路。”

　　虽然她并没有说要做什么，沈铭昭总能瞬时领悟她的想法。

　　陆冷星打开烤箱，沈铭昭将那个婴儿模型放了进去。

　　合上烤箱门，按动按钮。

　　接下来，就是三十五分钟的等待。

　　将“婴儿”放入烤箱，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这个解谜思路还真是猎奇……

　　陆冷星背靠着墙, 静静等待。

　　半个多小时, 意味着烤箱工作完毕之际, 他们手腕上的数字会增加到160, 161这样。

　　还算充裕。

　　时间流逝, 烤箱运转, 无辜的婴儿模型, 身处狭仄的高温空间内，发出细细的变形响音。

　　除了这点响音外，手术室内再无其他的声音。

　　半个小时……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对有些人来说，或许怎样的时间都是短的吧。

　　“陆冷星。”

　　“怎么了。”

　　“我得向你道歉。”

　　“道歉做什么？”

　　“你说的没错，”他轻轻叹道，“我在此之前，确实有用过异能看过你的人生。而且还……不止一次。”

　　“喔？”她抬起眸，“你都看过多少呢，沈铭昭。”

　　“你小时候的模样，长大后的模样，进入地原星后的生活，和母亲吵架，去纪念馆为父亲献花，我都……”

　　这样的开诚布公，饶是沈铭昭，也略感难以启齿。

　　某些奇异的情绪在他内心攀升而起。陷入这种情绪中的自己，总会变得很不自己。

　　“那除了我之外，你还有看过别的人的人生么？”

　　“陆冷星，我不好奇别人的人生。也从未想知道他人的生活。我曾经一度……很讨厌拥有这种异能的自己。”

　　“那是因为你有很强的道德感和正义感，毕竟……”

　　“不是的。”

　　沈铭昭的眉眼沉静下来。

　　一旦沉静，就显得疏冷。温和感消散而去，一切都浓锐了起来，同往常不一样。

　　他是这副模样的。

　　却不能是这副模样。

　　“我并不在乎其他人。也并不真心在乎能有多少幸存者活下来。你明明清楚的，陆冷星，倘若真的在乎，就做不出选择。我在地原星和探索班中选择了前者……只是想让自己去做看起来正确的事。”

　　“我不是那么好的人。从来就不是。正义感也罢，道德感也罢……我不是那样的人。”

　　“林葵月才是。”

　　她会因为这个讨厌他么？

　　如果会，他一定会后悔此刻所说所述。

　　他还偏偏提起了林葵月。

　　真正温柔、善良的林葵月。无论哪一点，都胜过他。

　　“沈铭昭啊……你没必要对自己这样。”

　　陆冷星的声音带着些许喟叹。

　　“对自己这样苛刻做什么？非要从里到外都温柔，才算温柔么。我若是你，只会觉得自己够不容易了，旁人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你按照他们灌输的方式，去做他们定义下正确的事情，可你也发现了，有些事情并非正确最重要。”

　　正确的尽头，是扭曲的正义。

　　拯救的代价，却是毁灭。

　　他内心高高塑起的道德大厦，同这扭曲正义展开激烈交锋，到最后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战胜谁。

　　那该如何呢。还能如何。

　　既然父兄都痴迷救世，那他也去吧。

　　他也去爱上这样的正义吧。

　　“你没必要逼自己去爱上这样的正义。”

　　她仰起头，望着他：“在电车难题上做出选择的人，是我和你，不是其他任何人。无论哪种答案都有它的意义，我和你曾做出不同的抉择，不意味着谁就绝对正确。这世界上哪里有完全正确的事？今日之前，我不惜一切代价想杀掉林葵月，让自己活着离开小岛。今日之时，我们在青之塔内，想要拯救的人……恰恰是林葵月。”

　　“沈铭昭，没有做出选择的人，能对真正做出选择的那个人……说什么呢。苦果和代价，都是他本人承受，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烤箱好了。

　　箱门自动打开，婴儿模型被推了出来。

　　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是婴儿模型，而是一具成年男性的躯干。

　　陆冷星拍了拍手，站直起身：“好了，说了这么多废话，烤箱已经好了。这就是第六个部件吧，还剩下最后一件，我们——”

　　沈铭昭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说是牵，伸出的手，只是勾住了她的小指。

　　虚虚落落，他温热的指尖，贴着她略微冰凉的手指。

　　这样的牵握，小心翼翼，仿佛是对待极易碎的珍品。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差一点，就要错过这个时空的她了。

　　“陆冷星，谢谢你。”他哑着嗓音道。

　　“谢我做什么。”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肌肤温度相交，轻轻一笑，“进塔前你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我当你心底有气，觉得我太任性了呢。”

　　谢谢你说了这些话。

　　他好像一直在等着，有什么人能对他这样说。

　　你没必要，非逼自己去爱上那样的正义。

　　*

　　手脚，心脏，以及躯干，六样物件已经取得。

　　还剩下头。

　　头的提示词是“All Pri Nuers”，全为素数。

　　二人在医院区域分布的平面示意图上，圈出了所有素数牌号的房间。

　　101、103、107、109、113。这是一楼，一共五间。

　　211。这是二楼，只有一间。

　　307、311、313、317。三楼，四间。

　　401、409。四楼，两间。

　　503、509。五楼，两间。

　　陆冷星一手轻搭着下颏，盯着示意图。

　　沈铭昭划去了一楼和四楼的房间。

　　“为什么？”她问。

　　“既然全为素数，估计也得是素数的楼层，那就剩下了二、三、五楼。”

　　陆冷星点点头：“那现在一共七间有可能的房间。一个一个调查么？”

　　“应该没那么简单。”

　　沈铭昭握着笔的手轻点于纸页之上。他陷入思索之际，眉眼显得沉静清冷起来，但这种冷是本人并无意识到的冷，有那么点无觉无察间，拒人千里的感觉。

　　同林葵月生来的美貌压迫感不同，沈铭昭的冷是内化的，隐匿的，绝少人前展露——因为他不被允许这么做。

　　但正因如此。

　　这天生智商过人，聪慧博识的男人，沉浸思考时不再虚藏的、眉宇间的冷意——

　　无端有了点勾人的意味。

　　陆冷星双手搭桥，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

　　“我认为，还需要创造更多的素数条件，才能完全符合这句提示，比方说——”

　　沈铭昭抬起头，一怔。

　　“怎么了？”冷意瞬间消失不见，“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陆冷星弯了弯眉：“没有。”

　　说是这样说，她的目光却还牢牢落在他脸上：“比方说什么呢？”

　　“比方说……”

　　他想说什么来着呢。

　　她这样望着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手腕上的数字变为167。

　　陆冷星一挑眉，站起身：“快别发呆了。这群怪物又得动起来，先找个地方藏身。”

　　沈铭昭低头望向手腕，忽而道：“比方说这串黑色数字。”

　　“嗯？”

　　“陆冷星，我明白了。我们现在——马上去二楼。”

　　*

　　二楼。

　　兔子头颅的护士小姐转动身躯，于交错地形间穿梭，搜寻着入侵者的气息。

　　“Z给的这间谜题房间的时限是4小时，换算成手腕上的黑色数字就是240。0到240之间共有……52个素数。”沈铭昭在脑海间飞速计算起来，“其中，符合我们刚刚列举出来的医院房间号的数字，一共有6个，分别是101、103、107、109、113，以及211。”

　　陆冷星迅速明了：“1不是素数，一楼一整层已被排除，只剩下二楼的211，这个房间。”

　　她望向前方的一排的病房：“而要想让一切‘全为素数’……”

　　“我们必须要在手上的数字变成211的同时，进入这间医院的211房间。”

　　“正是如此。”

　　全为素数。

　　意思是楼层、房间号、时间点，都要为素数。

　　陆冷星沉吟了一会：“可我总觉得……”

　　还少了点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被忽略的线索。

　　沈铭昭知她思虑：“在数字变成211前，还有半个多小时的行动时间，我们还能调查一下附近，是否有被遗落的重要线索。”

　　陆冷星点点头：“那分头调查吧，快一些。”

　　“……好。”沈铭昭望了眼她，“一切小心。”

　　她绕过拐角一侧，正想离去。

　　“陆冷星。”

　　回了头。

　　“还是一块儿行动吧。”他道，“左右只剩下一个谜题了。两个人……更好照应。”

　　她站住身子：“是这样吗。”

　　“沈铭昭，你又开始给自己找这种冠冕堂皇的正确理由了。”

　　她调转步伐，朝他走去：“你真正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隔着数段距离，怪物护士在沉默，医院房间在等候。

　　她这样望着他。

　　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说的是……”

　　“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