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昭第一次见到林葵月, 是在医院的消毒室门口。

　　他穿着一身黑衣，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长凳上，在等例行的检测结果。

　　他实在是占了相貌的好处，这样一副脸孔, 以为他在思考, 实际上是发呆。

　　“你等多久了？”

　　他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随口搭话。

　　林葵月望向他：“两小时。”

　　“这么久了, 不闷得慌么？”

　　“还好。我很擅长等人的。”

　　他笑了笑, 真是奇怪的说法：“我是来拿药的, 也得等好久。”

　　因为实验的关系, 这数个月来他的大脑总会出现持续性的记忆混乱。沈钊认为这样的状态根本无法进行异能测试, 便准许他休息几天, 得空去医院看看。

　　周末的A城域医院, 人潮密集。

　　反正都要等，他便同林葵月聊起天来。

　　聊了什么呢。

　　聊了电影。

　　聊了他最喜欢的电影。

　　“……是吗。”林葵月略略垂下眼, “现在已经没有电影院了啊。”

　　地下末日都市，生存是第一要义，并不特别需要电影院的存在。

　　而电影本身, 也已经很久没有人去制作了。

　　“你喜欢电影么？”

　　“还好。”

　　“常看什么类型的呢，动作片？科幻片？”

　　“……动画片吧。”林葵月想了想, “或者, 喜剧片。”

　　沈铭昭一笑。

　　“我很喜欢电影。”他望着医院长廊上来去的人们, “我总认为，只要还有电影存在，还有人在创造故事，末日就不会真的来临。

　　“至少，不会是那么完全的末日。”

　　*

　　影院不复存在, 也没有人继续制作电影，地下网络空间的不均衡与不稳定，这一切都让原本快没落的蓝光碟、播放机重回江湖，屯集购置末日前大肆流行、现如今被列为灰色地带管制的“老家赏”，是幸存者们少数的乐趣之一。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收集到这个地步。

　　“小心点儿，这里有个台阶。”

　　嘎吱。

　　木门轻响。

　　映入林葵月眼中的，是一间集电影光碟、海报、胶片机、DVD播放机、刻录机、二手流通硬盘于一体的地下收集屋，也是一间小型“放映厅”。

　　大大小小的柜子上，塞满按年份排列的蓝光碟盒、胶片，1970年，1980年，1990年……直到2020年。蓝色小盒子外贴着白色标签条儿，类型片的英文名，著名导演的姓名缩写，系列作品的简称，烂尾的作品，得过奖的作品……

　　井井有条，就像屋子的主人一样。

　　墙上贴着古老电影色泽华丽的海报，是个穿着红夹克、动作夸张的奇怪男孩。海报旁挂着十多个形状不一的时钟，不知道为什么连时钟都要收集这么多个，钟面上显示的时间有快有慢，有的已经停住不动了，时针与分针胶黏在一块，自甘沉默。

　　“事先说明，不是我自夸，这片地下城中，你可再找不到这样齐全的电影收藏屋了。”

　　沈铭昭为他在因着事物过多而显得狭窄的屋子内指明了沙发的位置，招呼道：“坐吧。”

　　确实再找不到。

　　撇开整理与逐一分类的难易度不提，光是能“拿到”这样多的电影，实属不易。

　　难以获得是一方面，这些光碟都是正版光碟，只在好几年前还有贩售。

　　更重要的是，末世之中，几乎已经没人会有心收集这样的事物。

　　这不是感染等级抑制剂，也不是雪原病毒特效药、地原星特制营养剂……这只是数千张小小的光碟。

　　机器刻录，数据写入，里头藏着虚拟世界、虚拟人物的人生起落。

　　但也仅此而已。

　　“想喝点什么吗？”沈铭昭端着两个杯子走出来，轻笑，“话是这么说的，但我这儿也只有水和营养剂了。”

　　林葵月接过杯子：“谢谢。”

　　“动画的话，在比较里头，我找找看……唔……喜剧片也可以的话……就……”

　　沈铭昭绕过柜子的那一头，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它吧。”

　　林葵月望向他手里的蓝光盒，念了出来：“……回到未来？”

　　盒子的封面，和墙上的海报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关于时空穿越的故事，一共拍了三部。”沈铭昭打开盒子，放入光碟机，“主人公乘坐时空穿越车回到了过去，阴差阳错闹了诸多乌龙，导致未来的自己很可能无法出生，就此消失。他想方设法弥补，找到了发明穿越车的奇怪博士，想要矫正时空的路线，从而引发一连串的事情……非常有趣的故事。”

　　林葵月想了想，道：“确实很有趣。”

　　“是吧。”沈铭昭笑道，“无论什么样的时代，大家总对和时间有关的一切十分迷恋。”

　　林葵月点点头：“我想我也会很喜欢。”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正襟危坐，望向前方。

　　却发现屏幕还是一片漆黑，播放键并没有被按下。

　　“林葵月，时间对你而言，到底算是停下来了……还是加速了呢？”

　　沈铭昭背靠墙而立，盯着手中的蓝光盒，有些出神：“你被关入过冷冻舱吧，在十二年前。”

　　林葵月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你的个人资料。”

　　“原来是这样。”

　　“你都不稍微再惊叹一下么？”沈铭昭失笑，“十二年前，你自愿参加弗埃文公司的人体冷冻项目实验，同一批冷冻者共有五十一人，但最后成功苏醒的，只有你一人。”

　　“……是这样啊。”林葵月低下了头，“我不知道，我刚醒来时，明明还有几个人也醒过来了。”

　　“那些苏醒者之后都因为无法适应地原星的环境，身体机能下降，有再次陷入昏睡的，也有不幸去世。”沈铭昭说道，“只有你，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没有感染雪原病毒。”

　　“恕我冒犯，我看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你是为了妹妹才选择弗埃文公司的吧。老实讲，我有些意外……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时，我还以为会是个不好说话的人。”

　　照片上的林葵月，是一种极为出挑的英俊。五官明锐美丽，却没什么表情，轻易给人不近人情之感。

　　可是真人……

　　沈铭昭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

　　总觉得……有几分呆。

　　“你已经醒来快有半个月了，对地原星的一切还适应么？即使是在A城域，地下毕竟比不上地上。你在冷冻舱里待了那么久，要想完全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想必还需要时间。 ”

　　“还好。我可以很快适应的。”林葵月想了想，道，“沈铭昭，你既然了解这么多关于我的事，那你知道……我的母亲和妹妹，现在怎么样了？我问过弗埃文公司的人，他们总是告诉我，联系不上我的家人。”

　　沈铭昭沉默一瞬：“……她们都已经不在了。”

　　这下换林葵月沉默了。

　　“据我所知，是因为雪原病毒。你妹妹在十二年前因病发去世，那之后，你的继父也在暴.乱中死去。你的母亲……接受不了这一切，在进入地原星的前一个月，自杀了。”

　　沉默。

　　“……是这样啊。”

　　眼前人还是那副有一点冷，但实际上，或许是在发呆的表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他说。

　　“你不需要跟我道谢。倒是我……很抱歉，能告知你的，只是这样的事。”

　　在地原星，在末日的地下都市，生离死别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

　　因为雪原病毒。

　　只要这样残酷的生物存在一日，漫长的后默示录，便永难以走向终结。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虽然目前持有A城域的暂居证，但若找不到一份长久的工作，你是留不在这儿的，地原星的区域管理很严格。”

　　“才刚醒来，就要思考这样的事，大概会很苦恼吧。如果你没有想好的话，我有一个建议。”

　　林葵月望向他。

　　“你愿意参加……落日拯救计划么？”

　　*

　　他最终说服了林葵月。

　　要说服他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困难。

　　雪原病毒有多可怕、地下资源缺乏会持续多久、地原星的未来是否注定一片黯淡、有多少幸存者活不过这个冬日……他都不需要夸大其词。

　　林葵月听完了他所有的说辞。

　　他很快作出了决定：“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计划。但是……”

　　一定要杀人吗。他问。那些人不都是无辜的么？

　　当然，他们都是无辜的参与者。他回答他，是的，一定要有人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猎杀，而到最后，这个猎杀者，也会死去。

　　“我不想杀人。”林葵月说。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结局，只是不希望有人死在面前。

　　真是温柔良善到有些傻气的人。

　　他告诉他，他们别无他法，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这场征集以自愿为主，他可以选择参与，也可以选择离去，若是后者，他会替他想办法说服沈钊。

　　他这样说着，却又补充道，他还是希望林葵月能答应。

　　因为除了他之外，这座地下城堡中，再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人选了。

　　林葵月答应了他。

　　一切便继续有条不紊地朝前推动。

　　模拟封闭小岛生成，青之塔建造完毕，青塔人工智能Z诞生。

　　沈钊非常高兴，对他说，你做的很好，铭昭。多亏有你的异能力。

　　他鲜少看到哥哥有过笑容，想必这场计划真的让他看到了末日中的曙光，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生之年，能实现父亲的遗志。

　　他大概是真的为此高兴吧。

　　沈铭昭淡淡地想。

　　还差一些事，计划就能着手进行了。

　　他们在整个地下发布了招募通知，招募三十一名末特生。

　　条件过于优渥，前来应征的人络绎不绝，他在碎片中看到了小岛的景象，他知道有谁应该被选上。他将那些人的模样、个人信息记录下来，递交给了面试官，由其进行接下来的筛查。

　　沈钊还是不放心，找上了他。

　　“真的确定是这些人了？已经到这个节骨眼了，可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铭昭，再用你的异能力确认一遍吧。”

　　“你现在对异能的掌控十分熟练，不再需要进行那些实验，就能运用自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样，只能说，不愧是你。”

　　那些实验，指的是绝望感的实验。

　　这数月内，他全天待在中心研究所的实验室里，进行着仿佛看不到头的异能测试。

　　久而久之，有了记忆混乱的后遗症。

　　大脑内，自己的记忆和他人的碎片糅杂在一块，时而界限明晰，时而混沌不堪。头痛起来时，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着，要把这些不属于他人生的记忆排除出去。

　　服下医院开的药物之后，好转了许多。

　　可好了之后，才发现，或许混乱的状态……才好。

　　他的记忆不再混乱，也就意味着，他又变成了……过目不忘的沈铭昭。

　　成千上万的碎片，清晰而不可剥离地烙印在他的大脑深处。

　　沈钊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因为拥有这种异能力的人是你，我们才能做到今天这样，铭昭，你功不可没。“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和沈钊有着十岁的年龄差，性格也不大一样，沈钊像父亲沈安，他则看起来更像母亲。

　　但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沈钊对他的能力很认可，放心把一切事情交由这个聪慧过人的弟弟办。

　　而他总是能做到兄长满意。

　　后来，沈钊去世了。

　　他们举办了一场简短的葬礼，出席葬礼的人，只有实验小组的一些成员，和百里姐妹。

　　百里晚晴在葬礼上哭了很久很久，眼泪像是永远落不完。她一面流泪，一面望向他，说，沈铭昭，沈钊和沈所长都走了，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完成他们的心愿。

　　他朝她递去衣兜里的手帕，说，好。

　　他答应了她。

　　在此之前，他也曾这样答应过父亲和兄长。

　　招募进入倒计时，还差几个人员，就能最终确认。

　　他来到了末特学校，那一天，前来面试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请问末特生特殊招募的面试区在哪里？”

　　“这条路尽头往右拐，第一个房间就是，你是来应招的么？截止时间是下午六点半……”

　　他抬起头，朝面前的陌生女孩露出一贯的笑容：“你得赶快些了。”

　　“好的，谢谢。”

　　沈铭昭总在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前往末特学校，没有选择这条长廊，没有在那里停下来，接受她的问话，一切事情是否会不一样。

　　可或许并没有不同。

　　无数的平行宇宙，存在无数种可能性。

　　但总有些已经注定的命运，不管在时空的选项上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同一点。

　　哗啦。

　　手中的资料全数落在地上。

　　他望着眼前的人，眼前人也望着他。

　　他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所见到的——

　　是小木屋。

　　幽静微潮的，暴雨之后的小木屋。

　　柔软相贴的身躯，和一个湿漉漉的吻。

　　——“你不想么，沈铭昭。你不想的话，就拒绝我。”

　　“给你。”

　　他怔愣了太久太久，眼前的少女替他捡起地上的纸页，递了过来，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

　　太荒唐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他在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初次见面的女孩身上，不受控制地发动了自己的异能。

　　看到了二人亲密相拥的平行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