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楚棋收和他父亲楚常弈并排坐在车内聊天。

　　他父亲笑呵呵地问他：“你和吴总的女儿相处的怎么样？”

　　这些问题可得好好回答，不能出纰漏。楚棋收斟酌了一会儿词句，诚实地说：“我们相处得不错，互相加了微信好友，还一起玩了游戏。”

　　他父亲又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

　　楚棋收：“她脖子上戴着的项链很漂亮，头饰上嵌着祖母绿，能看出是个喜欢打扮的女孩。”

　　他父亲拿手背贴了贴楚棋收的胳膊，调侃他：“儿子，你都多大了，光看人家首饰漂不漂亮，没看点别的地方？”

　　要看哪。

　　如果是直男会看哪？

　　脸，胸，臀部还是双腿？

　　这问题可把他这个gay给急坏了。除了脸，露露其余的部位他一概不记得。

　　楚棋收揪住了一边的裤管，勒紧大腿：“她样貌是很漂亮，但是——”

　　他父亲没等他说完，了然道：“但是人看着很浮躁对不对？儿子你挺有眼光，识人很准啊。我看你这一言难尽的表情就知道你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又严肃地抿起下唇幽幽摇头，“他家闺女养得不行，见到长辈会翻白眼，没什么礼貌。不过总比……好。”

　　“比”字拖了个半秒的尾音，显然省略了什么描述。

　　“没关系，下一个更好。”楚常弈拍了两下楚棋收的手掌，“一眨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我都能抱孙子了。”

　　父亲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浸满了慈爱与祥和，怀着长辈对子女未来人生的殷切期待，一如中国式典型家长，打拼半辈子受的苦大抵都是为了后代幸福。

　　楚棋收从小到大从未抱怨过父母什么。父亲给了他优渥富裕的生活，给了他温馨完整的家，他也从没让他们失望过，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永远都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父亲以他为傲，逢人就开玩笑说儿子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投资。

　　他相信只要和母亲一起做足准备再出柜，他父亲就能慢慢接受他的性取向。毕竟他父亲那么爱他，一定不忍心看他这辈子活在不被家人认可的痛苦中。

　　回家吃了个饭，晚上他就开着父亲送给他的新车回到了自己独居的那处公寓。楚棋收给言明发了条短信，问他最近拍戏忙不忙。

　　言明：这两天忙，后天我会回来。

　　楚棋收：这部戏要拍完了？

　　言明：没拍完。公司临时有事，我回来一天。

　　楚棋收：晚上在家住吗？

　　言明：在的。

　　楚棋收：好，那我后天下了班去找你。

　　楚棋收没把要辞职的事情告诉言明。

　　.

　　第二天早上在出门前，楚棋收专程精心挑选了一件格子衬衫穿在身上。

　　到公司后，他径直走向了直系上司的办公室，把辞呈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他上司一点也不惊讶：“领导早上过来说过你要辞职，他特意叮嘱我帮你加快完成辞职流程……你是不是得罪领导了？不然他怎么刚过完年就巴不得赶你走？”

　　楚棋收低着头不说话，看起来真有些委屈的样子。

　　他上司把他的辞呈翻开看了两眼，发现竟然不是用电脑打印的，是正儿八经的亲笔信，还用上了质地厚实的高规格信纸，不禁心生怜悯：“现在练出这样一手好字的员工已经不多了。哎，职场就是这么一回事，再有能力再有才学也不能得罪领导。我本来打算好好培养你的，可惜命运弄人啊，你以前在这儿实习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可塑之才……”

　　楚棋收非常感动：“谢谢您的赏识。”

　　“罢了不说了。别灰心，相信我，你聪明能干前途无量，不论到哪都能找到好工作。面试官喜欢你这样踏实务实背景好的员工。”上司语重心长地劝他，“你家人能让你一毕业就有车开，说明你家境不错，起点已经比周围同事强很多了。你有资本试错，今后规划好自己要做什么，再让家里人帮忙找找关系……反正才工作半年嘛，还是一张白纸，很多HR会把你当成应届生来对待的。”

　　楚棋收：“好的。我明白了。”

　　上司点头：“一会儿人事部会通过邮件联系你，照他们说的去做。你把手上的活交接完了就能离开公司了。可能需要个几天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即将离职时都会对周围同事保密，楚棋收也遵循着这样的原则。他如往常一般坐在电脑前工作了两天，请周围一圈同事喝了两次下午茶。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别人都向往富二代吃穿不愁的幸福人生，他偏偏剑走偏锋要来当被人压榨的打工仔，原本只想来试试水，结果现在竟然有点上瘾，舍不得离开。

　　也许他和世上所有人都一样，会为过去拥有的事物加上层层记忆滤镜。记忆变得尤为美好，连时常被迫加班的焦虑感都自然抹去了。

　　楚棋收检查着通讯录和朋友圈，无意中看到了一则重大新闻。

　　乃馨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她和林铉如的结婚证。

　　哪怕林铉如的名字被打了码，楚棋收也照样一眼认出了他。

　　大红背景的照片喜气洋洋，男俊女靓。这是楚棋收第一次看到乃馨穿上这样正式又稳重的服装。林铉如浓眉大眼脸庞小巧，是如今女孩们喜欢的长相，只不过那模样和乃馨一比少了几分大气自然。

　　露露适时地给他发来了消息：小楚总，我说的没错吧？她父母果然妥协了，拗不过她，让这种便宜小白脸进门了。

　　楚棋收一时无语。

　　他看见露露在乃馨的朋友圈里假惺惺地回：恭喜结婚，祝早生贵子【微笑】。

　　乃馨也给她回了一句：谢谢【微笑】。

　　楚棋收问露露：乃馨为林铉如和父母闹了多久？

　　露露：没多久，半个月吧……

　　露露：区区半个月，他父母竟然同意了。四舍五入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楚棋收忽然义愤填膺：凭什么？

　　露露被他问懵了：什么凭什么？

　　楚棋收打字飞快：因为乃馨怀孕，这种垃圾男就能被他家里人接受了？

　　露露：啊……不然呢。孩子最重要了。而且和乃馨明当户对的家庭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媳妇怀过孕吧。她赌的正是这一点才闹大的。

　　露露尴尬起来：小楚总，你是不是喜欢乃馨啊？看她嫁给别人心里不爽？

　　楚棋收：没有。我看不惯林铉如罢了。

　　露露不信，只跟着附和：能理解能理解。

　　两人的对话因为楚棋收突如其来的愤怒而中断，不得不到此为止。

　　.

　　傍晚七点，门外响起了铃声，言明走过去开门。才开了条门缝，楚棋收就钻进来扑在了言明身上。

　　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言明面颊上瞬间盖上了两片柔糯的嘴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强烈酒气。

　　楚棋收喝酒了，喝的还不少。

　　言明支撑住了他的身体，问：“发生什么了？不是不爱喝酒吗？”

　　楚棋收环着言明不说话。

　　言明把瘫倒在他怀里的楚棋收拎了起来，想抱着他去浴室冲个澡，谁知楚棋收突然煞有介事地站稳了，拿出包里的一份黑色文件袋，卯足了劲啪地一声丢在桌上。

　　言明问：“这是什么？”

　　楚棋收两扇漂亮的眉毛皱巴在一道，满脸严肃：“是结婚登记申请书，你填一下。”

　　言明一开始没打算信醉鬼的话，随后撩起了文件袋的封皮。将薄薄的塑料壳掀开，言明迅速向里面扫了一眼。

　　这一眼把他给扫愣了。

　　果然是楚棋收口中的“结婚登记申请书”，估计是从网上哪里下载的民政局表格，楚棋收把它打印了两份。

　　言明长长的眼尾打了个颤：“我们是同性，填完了别人也不会当真的。”

　　“不当真吗？”楚棋收愕然，随即两眼呆滞地放了空，喝醉的人脑子转得总是比常人要慢上许多，“那你会不会和我分手？”

　　言明耐心地帮他摘下围巾：“不会的。”

　　楚棋收抛出下一个问题：“假如是为了你的事业呢？你会不会因为害怕别人知道你是gay，就和我分手？”

　　他没有安全感，因此急迫地要抓住汹涌河水外的救命稻草。这根稻草只有伫立在河岸边的言明能施舍给他。

　　“不会的。”言明又帮他脱下外套和鞋子，反问，“难道你之前被人用这种借口分手了？”

　　楚棋收沉默了。他开始按照言明提问的思路调取过往的记忆，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忘了。”楚棋收摸了摸言明锐利的下颌线，就像是在抚摸一件名贵画作，想要仔细赏玩却又不敢亵渎，“如果有人让我离开你，你会不会和我分手？”

　　言明闻言笑了。在楚棋收眼里，这道笑容温柔得让他安心。

　　言明让他抻开了手臂，帮他脱下薄毛衣，平淡道：“不会的。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事，你以为在演偶像剧吗？”

　　楚棋收不知道言明帮他脱衣服是为了帮他洗澡，他以为对方准备上他。脱到最后一件里衣的时候，楚棋收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今天你不许戴套。”

　　言明拍他头：“你在说什么。”

　　楚棋收把手掌覆盖在自己平坦的肚皮上：“我能怀孕吗？”

　　在二人半年来的交往中，这种性转俏皮话真不常见。说一句就能惊天动地。

　　言明贴在楚棋收身上的那只手顿了一下：“要不要我帮你把这些话录下来，等你明早酒醒了放给你听？”

　　此时楚棋收的脑回路粗暴简单，无法处理言明话里这么复杂的逻辑。他自顾自摸着肚皮，眼里的神色悲戚又懊恼：“凭什么那种垃圾男人都可以但你不行。是因为我不能怀孕吗？”

　　言明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理解不了楚棋收前言不搭后语的逻辑，但他被楚棋收此刻散发出来的悲伤感染了。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楚棋收纤长的躯体，下巴轻轻搁在了他的头顶，用极微小的呼吸声叹了口气。

　　地暖浮上来的热气蒸红了楚棋收的脸蛋。他抬眸，双眼中坚定的神采熠熠发光：“言老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言明对他笑：“嗯。我知道。”

　　楚棋收洗完澡后便甜甜睡去了。言明有些疲惫地打开手机，看到了一串接连不断发来的消息。

　　姚老师：分手了吗？

　　姚老师：快和他分手。今天在公司开会的时候明确和你说过，他父亲已经在向我们施压了。他这样的人你是惹不起的。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姚老师：你是言明，以后什么样的找不到？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值得。最起码先把事业这棵树稳住，金猿奖颁奖典礼在即。你不能犯傻。

　　姚老师：知道了吗？

　　姚老师：他家里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儿子喜欢男的，非要说是你带坏了他，有什么办法？

　　姚老师：千万不要和他提起他父亲来找过我们的事。随便找个合理的理由甩掉，安安静静结束。你是艺人，就说你工作不允许，相信他会理解你的。处理完毕后回复我。

　　消息提示音已是静音，可言明仍旧嫌吵。他关闭了手机，屏幕迅速转黑。

　　言明合上双眼，手指头勾起了楚棋收额边的发尾。神经末梢的触感更为强烈细腻，他用几根头发丝缠住自己的手指，又松开。

　　缠住，又松开。

　　指尖的皮肤一会儿被勒得泛白，一会儿又恢复血色。

　　乳胶枕上熟睡的脸庞毫无反应，气氛安然又恬静。

　　.

　　第二天楚棋收醒来时言明已经不在了。宿醉后头脑分外疼痛，他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下楼找点吃的。

　　“怎么会喝了这么多……下次不能喝了。”楚棋收晃了晃脑袋，提着酸胀的大腿走下楼梯。

　　今天天色晴朗，楼下客厅漏进一室阳光。

　　厨房前的方桌上放置着一杯盖起来的蓝莓牛奶，还有一张压在玻璃杯下方的A4纸。

　　楚棋收原以为这张纸是言明不要的废纸，于是掀起杯盖的时候没当心，撒了两滴水渍落在上面。

　　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浮着少许泡沫的牛奶，目光自然往下垂，随即怔住了。

　　原来压在桌上的是一张表格，标题竟是“结婚登记申请书”，表格中所有栏目都已经被填满，行行字迹遒劲有力，让人赏心悦目。

　　姓名那一栏填着的是一个让人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温砚明。

　　“对方姓名：楚棋收。”

　　“本人与对方均无配偶。没有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关系，了解对方的身体健康状况。现依照婚姻法的规定，自愿结为夫妻。

　　“本人上述声明完全真实真实，如有虚假，愿承担法律责任。”

　　声明人：温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