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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肉肉喵 17996字 2022-11-10

  祝蘅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眼中几乎涌出了有些迟钝的迷惘。

  庄清流说因为她是人养大的时候,她脑海中下意识还想起了至今不见踪影的诡爻,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谁是人?她面前这个人又到底是谁?

  “怎么了?你害怕我是人吗?”庄篁饶有兴味地转头,瞧了祝蘅两眼,神色十分自然从容,甚至语气中还有几分孩童般的恶作剧趣味。

  祝蘅难以反应地张了张口:“你……”

  “我到底是什么人?对不对?”庄篁又眨眼接道,整个人已经近乎活泼调皮。

  庄清流稍微转头,目光落向远处在风雪中屹立连绵的雪山:“是父女,还是手足?”她说的,是仙门之君,银甲少年。

  庄篁却并未回话,而是忽地飞身而起,越过她掠向了地宫的方向。

  庄清流身形如虚影般闪电而动,一刀横贯而下,将她截了下来。

  庄篁从善如流地猝然飘身后退,视线又转回来,落在她脸上,几乎温和地握刀轻叹道:“有你这样的弟子,我真的很难不偏心。”

  出乎意料的,她这句话刚落,浑身上下都在淌血的祝蘅忽然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狠狠挟风砸了过来!

  庄篁脚下稍顿了一下,并未闪开,庄清流也倏地瞪了她一眼。

  “……”庄篁好像是忽到了什么趣事,忍不住抬手扶额地低低笑了两声,无可奈何道,“好了,我不是这会儿了还在挑拨离间你们,就是随口一说……”

  她结尾好像还有一句什么,但收了收,没有说出来。

  “铛——”一声,挟剑飞身而上的祝蘅忽从光影里被弹出,紧接着一声“噗嗤”,冰原上腾起一片红色的血雾。庄清流旋身挡在她身前,划出极为流畅的一刀,将庄篁逼开低声瞥道:“别过来,受伤了还拖什么后腿!”

  祝蘅趴地上侧身转头,“噗”一声吐出一口血,随意用手抹掉后,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庄篁脸上那几乎妖异的红色参纹:“你到底为什么会被送到故梦潮?我……”我到底为什么会被你从蛋里抱出来。

  “不是故梦潮,是云梦泽。”庄篁缓缓摩挲着刀柄,转头看她一眼,“至于为什么,你这会儿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祝蘅眼底忽然涌出了无与伦比的难过——是捡,她和段缤一模一样,也是怀揣着与生俱有的算计,有意丢弃后,而被捡入云梦泽长大的!

  “至于是父兄还是手足,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从还没出生开始,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庄篁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地冲庄清流温和笑道:“云梦泽,故梦潮,那些真正算起来其实都是你的族人和血亲,它们捡回了我,收留了我,养大了我……很疼我,但是它们都是被我害死的。”

  庄清流喉咙动了动,心里哽得说不出话。

  “但是六百年前灭了整个仙界的时候,我还是残留了一点儿没用的恻隐之心,”庄篁指端很轻地哒哒敲着刀柄,脸上的参纹愈发红艳,“就是你们最后在壁画里看到过的,我从尸海里抱出了一个刚从死尸腹中剖出来的婴儿,后来随手把他扔在了乡野自生自灭,几百年繁衍下来,成了一个村子,叫瓦寨村。”

  四下一片寂静,只剩大风在来回呼啸。

  庄篁说到这里却冲她们挑挑眉:“将军甲的事情确如画中仙所说,两个虞辰岳也是那样调换的——但是段缤一事,你们敢想世上能有如此巧合的事,巧合到六百年就像个轮回一样,那些阴谋诡计的心思转了一圈儿回来,居然能生得一模一样,半点儿都不差。”

  云梦泽、故梦潮;银甲仙君、虞辰岳;她自己、段缤。

  祝蘅握剑的手一片冰凉,别说亲眼目睹了虞辰岳自己生出心思和后来一系列谋划举措的庄篁,换做任何一个人,也难以遏制那股从脚底蹿到头皮的恶寒。

  “掌控了当世权柄的人尚且如此,整个人族还能好到哪里去。”庄篁稍稍低着眼,指腹从刀锋出一路轻轻摩挲到刀尖,“事实也确实如此,倘人族留存,同样有灵的万物必不长久,消亡满可预见。”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眼皮,凝视着庄清流:“所以以你的身份,还是打定主意要拦我么?”

  庄清流声音很低地看着她:“没有人,也会有别的……总会有的。”

  “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孙子一定会死,你就要现在去世吗?反正七十岁会死,不如二十岁的时候就躺到棺材里吗?”庄篁笑瞥她一眼,声音低沉下来,“明明知道,还说这种话?”

  幽幽冰川,将人眼底的光采反射得发亮。

  身为人的庄篁要灭人族,身为花精的庄清流却在救人,世事无常,实乃言语万不能道。

  “我不在意长不长久。”时间无声流动片刻后,庄清流的声音响起。

  庄篁这次注视着她:“什么?”

  “我不在意长久不长久,我只在意它们是否在好好活着。”庄清流目光和她接触在一起,静静道,“繁衍绵延,传宗接代,血脉和薪火……在我眼里都没有一个已经出生的生命珍贵,人也好,草木也好,万物也好,既然已经活着的,我就都希望它们好过。”

  其余的短视也好,拘泥一隅也罢,她不在意未来怎么样,她只在乎现在,在乎每一条眼前的鲜活的生命。

  或者说两者相比,她更在意后者。

  这世上之事多是这样,有时候自己没后代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一但上升到整个种族存亡,那简直让人寝食难安。

  并未多作声的梅花阑侧首,安安静静地将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清澈的眼睛一片柔和。

  “……这样啊。”过了许久,庄篁才认真缓慢地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修长的五指慢慢收拢,刀尖一点一点地抬起:“可我跟你不一样,我身上,还欠了很多东西——有所亏欠的,总想偿还。”

  难以逾越的鸿沟与裂缝像漆黑的深夜一样弥漫开,庄清流喉咙滚动:“绝不会收手?”

  庄篁绯艳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温和地看着她:“师父也舍不得拉你一起——可是我心里,也有自己师父的分量,万难收手。”

  始终未曾多余开口的梅花阑攥着剑,深深看了她一眼。

  庄篁她手中的刀身转起了剧烈绚烂的灵光,转向庄清流,用她方才的话最后反问:“绝不会改变主意不拦我?”

  庄清流沉默地攥紧了逐灵,月白色的灵光也猝然流转。

  庄篁再未开口,瞬间挟着厉风逼了上来:“那就这样吧。”

  “轰隆——!”

  力震苍穹的刀风在天地间狂飞乱舞,满世界的飞雪被炸得翻涌不止,一座座冰山肉眼可见地震颤起来,两人每一次交手,都有滚滚的积雪惊涛骇浪般被一掀数里。

  “我的妈!”地宫内的梅思雩在一阵天崩地裂的剧烈崩颤中蓦地直坐到了地上,惊恐地双手紧紧抱着旁边的架子,头发都快要全部竖起来,“又打起来了!”

  “滋啦啦。”天旋地转间一阵细微的裂响,好似头顶的万里冰川随时要崩塌,梅笑寒也十分焦虑地往外面看了一眼,撑着墙弯腰道,“不要停,抓紧时间,继续找!”

  段缤隐在面具下的脸上现出一抹担忧,极快地闪身找了出去。

  外面狂风翻涌,天上逐渐爬满了紫色的蜿蜒雷电,浓云极为压迫地低垂,彷佛随时会落到头上。

  正远远在山巅云中交缠的两人身形十分诡异,均忽隐忽现,让段缤一时也颇为忌惮,连插入的缝隙都找不着,可三无不时闪入其中替庄清流拨开刀尖的梅花阑却灵活异常。

  庄篁自然注意到了,飞身躲开一道剑波,下落时颇有兴味地转向她瞧了瞧,不吝啬地夸道:“除了我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梅花阑一剑竖直朝上地凌厉刺出,平静谦避道:“你年龄很大了,我弗如。”

  庄篁:“……”

  “是啊,”她忽然笑起来,终于坦诚以待道,“若我能够天长地久地一直活下去,我也愿意像这几百年来这样一直保护她们。”

  “可百年之后我不在的日子,谁又能护着它们,千万年以后,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云梦泽生灵的影子。”

  听懂她话的庄清流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可把这里变成第三个云梦大泽,你也不会痛快的。”

  庄篁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庄清流深深看着她:“我知道。”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失去过。”

  “我自己养大的弟子,我心里有数,恐怕这么一直僵着,打到累死也没个了断。”庄篁手中快刀如闪电地轻溜着侧身掠过,冲梅花阑笑着挑眉道,“你要替她对我动手吗?”

  “愿意一试。”梅花阑剑尖淌下血,仍旧端庄颔首道,“反正你对我不满意。”

  “……”庄清流忽然有些惊疑地转头,小小拽了拽她的袖子。

  说什么呢!

  梅花阑咩咩地看看她,划出剑点头不说了。

  庄篁看着她们两个之间的小动作,眼里浮现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又倏地跟庄清流各划开一臂后,以长辈的口吻冲梅花阑认真道:“可是你并不是我的对手——”

  她话音刚落,梅花阑忽然消失了。

  庄篁脸上表情瞬间微凝,闪电间,梅花阑让她从剑影中看到了自己。

  庄清流忽地怔了一下,祝蘅喘息地从地上稍微爬起。

  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庄篁略微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穿出来的剑尖,眉头微皱着缓缓转身,下一瞬,梅花阑又倏地出现在了她身后,这次“噗嗤”一声,一剑穿心而过。

  四周有风吹过,整个世界彷佛都安静了。

  眼前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无息地消散,鲜血从庄篁口中溢出,祝蘅支撑在地上的手轻轻抖了起来。

  梅花阑浓密的睫毛轻轻阖了一下,握剑的手稳稳抽出。

  轻轻一声“叮”,庄篁双手握刀在地上撑了一下后,弯腰缓了一口气,仍旧将刀尖举了起来。

  这次,一双手却无声攥了上来,喉咙轻轻滚动的庄清流半跪了下来,哑声喊了声:“师父……”

  锋锐的刀锋冒出幽光,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滴下。

  庄篁没有应声,握刀的手仍旧抬起,庄清流伸手按住她,再次沙哑道:“师父。”

  庄篁整个人微微朝前,恍惚间似乎撑不住地倒躺而下,庄清流眼泪漫无声息地涌了出来,跪在她身旁,轻轻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放下吧,不要再扛在自己身上了。”

  庄篁摇摇头:“我放在身上的不是重担,是亲人。”

  她目光穿过汹涌的紫色雷电,望向一个虚无的地方:“若世上有朝一日再无云梦大泽,我死后又该去哪里找它们?若云梦泽不在……它们还愿意接纳我吗?”

  庄清流将头埋进她怀里,流水滚滚而落:“无论在哪里,它们都会等着你的。”

  庄篁眼睛里似乎微有恍惚,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落到了多年前的弥天大火里:“……会吗?”

  “会。”庄清流一点一点地抬头,哑声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庄篁忽然一愣,眼中浮出一股很奇异微渺的光,过了好久才喃喃道:“这样……”

  头顶响起轰鸣的雷声,云层却一点点拨开,露出后面温蔼的白光,接着下起大雪来。

  良久后,她搭在刀上的手终于一点一点地松了下来,嘴角轻轻浮起一点释怀的笑意,转头似乎有什么想问梅花阑的,但看着她的样子又自己想了想,似乎了然地又没有问出口。

  庄清流手捂在她的心口,微微起身,哑声道:“我先带你回……”

  “不必了。”庄篁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地眼尾微弯了一点,“我要是还能再多活一天,又会去做一天的事了。”

  她眼睛缓慢转动地看向庄清流,躺在她怀里想了半天,道:“不过我教出来了一个善良的徒弟……也还行吧。”

  庄清流起身的动作忽顿了下来,目光落在冰面的血花上,轻声道:“……所以你会遗憾吗?”

  “那倒不会。”释然就是释然了,庄篁十分坦然地仰头看天,“就像你说的,有些事活着就是执念,心心念念想要去做,可是死了,也就没什么执念了——我很喜欢你这句话。”

  庄清流仍旧一动不动,手轻轻抖道:“会怪我吗?”

  庄篁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道:“那一年,整个云梦泽都被大火烧没了,我将它沉入海底埋葬,又准备接着去埋葬了这个世界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你——你从几乎干涸生裂的湖泽里面挣扎着长了出来,满目疮痍灰烬的一个岛,只有你一个长了出来。”

  “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心底,就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庄篁有些揶揄地抬手,摸了摸她这会儿光秃秃的脑袋,“没有六百年前的你,就没有这六百年,也没有如今了——我的徒儿,可能生来就是要当救世主的吧。”

  庄清流湿润的睫毛又垂了下来,心里哽得缓不过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梢肩头,庄篁手落下去,轻轻替她拂落。

  “别难过了,我是人,能活这么多年,已经很难了。”庄篁轻声道,“而且如果我不死,我还是要那样做,只是好像到如今,为师已经打不过你了。”

  庄清流将头埋在她怀里哑声道:“不会,我是你教的。”

  “嗯。”庄篁笑起来,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后,“人会轮回,或许跟你一直喜欢记挂的那个戚夫人一样,我们有朝一日也还会有再相见的时候……那时候我要是还过得不好,你记得收我为徒,不用待我多好,像我待你一样就好了。”

  庄清流整个背脊弯了下来,在她怀里哭得没有声音。

  庄篁最后轻轻拍拍她,转向旁边的梅花阑,眼里也浮出一丝温蔼的笑,也不知道是冲谁说道:“我没有不满意,我其实……还挺满意的。”

  无论是庄清流将她牵入故梦潮的那时候,还是庄清流不在这二十年,她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话少内敛的姑娘,觉着她很好,非常非常好,跟那些人不一样,很配得上庄清流的喜欢。

  漫天大雪柔软落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庄清流抱着庄篁一点一点从雪地冰面上站起身,低头轻声道:“故梦潮的花开了,让祝蘅背你去看一眼吧。”

  庄篁稍偏头看了看旁边的另一个弟子,嘴角轻轻抿起来:“好。”

  浑身上下还在稍稍冒火的祝蘅撑地站了起来,将火强行压下,有些颤地转身,从庄清流怀里背起了人。庄清流最后看了庄篁一眼,低头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被梅花阑温柔地伸手揽入怀里。

  祝蘅背着庄篁的身影轻轻一闪,消失在了剔透纯净的冰川之上,故梦潮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焕然一新,飘着甜甜的花香,果然已经和以往的样子别无二致,也和数百年的云梦泽如出一辙。

  祝蘅似乎不知道去哪里,于是无声背着她在岛上一点点走了起来,她走得很慢很慢,脚步却轻缓而沉稳,似乎是怕颠到背上的人。

  庄篁似乎有些困地枕垫在她肩上,稍微侧头看着身边不断掠过的新绿的树,抽条的枝,结成冰花的蝉,正在游动的鱼。过了一会儿,语气平稳地出声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面上冷硬,天性暴躁,心里却是十分温柔的鸟。”

  祝蘅敛睫看着脚下的溪流道:“我母亲吗?”

  “很巧,跟庄烛捡的那个傻趴趴的呆毛鹤一样,你娘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大致在仙陆的铜镜山附近,那儿算是你真正的家乡,你以后如果想的话,可以去看看。”庄篁道。

  祝蘅脚步似乎缓了缓,没有出声。

  “所以你其实不算是故梦潮真正的族人,而庄烛是当年云梦泽唯一的后裔,我平时不大能像待她一样待你。”庄篁兀自平静道,“你娘要说起来,性格比起还暴躁,当年我只是去铜镜山摘了它两个果子,就被它追在身后烧个没完没了,我后来很气,故意把它揪到了故梦潮,让它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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