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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肉肉喵 19229字 2022-11-10

  庄清流靠在床头上,一直注视着梅花阑从屏风后转出来,直至走到床跟前停下,都没有说话。

  梅花阑跟她目光相触,一时也敛睫定在了原地。

  紧接着从外面起身,却有些不大方便进来的梅花昼在屏风转角的地方出声道:“庄前辈,花阑她是……”

  “嗯。”他话音未落,庄清流就开口出了声,同时伸手将梅花阑的脸捏了起来,旁若无人地挑眉问,“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梅花阑浮在半空的气息顷刻回落,沉默了瞬息后,道:“你没有在我耳边说。”

  庄清流:“……什么?”

  在屏风后看着两个人剪影的梅花昼这时一言难尽道:“庄前辈,你先躺着好好休息,我带花阑出去一趟。”

  庄清流目光从梅花阑脸上转开,挪向屏风:“你准备怎么说?”

  梅花昼这次没有立刻答,但庄清流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会如何行事,所以没说什么地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

  梅花阑立刻伸手,却不知道该按住她哪里:“去哪?”

  庄清流没有立刻答,也没穿梅花阑放在床边叠好的衣物,而是随手拉过自己焦黑满满又染了血迹的旧衣服套上,又随意在手上勒了两道圈痕,道:“那陷阱能困住谁,我比你们更了解她,不要找死。”

  梅花昼:“……?”

  直到快速出门到了前山屏障口,梅花昼才忽然远远看到了一艘故梦潮的仙船高高浮在天上,而那艘仙船之上的,是仙门百家今天之前还仍旧在故梦潮滞留求学的一批弟子,足有数百人之多。

  庄清流这时语气平淡道:“让梅畔开口。就这样说。”

  梅花昼瞬间就明白了,转而委婉斟酌道:“花阑是不会这么说话的。要不然大致改成——”

  庄清流……立刻按住额头:“我头疼。”

  梅花昼:“……”

  梅花阑走在她旁边伸手:“知道了。我会说。”

  巨大的仙船缓缓下落,围涌在梅家仙府山门口的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原来梅花阑掠走人是为了将这些弟子威胁交换回来,百家修士心里的惊疑立刻稍微压下去了几分。

  冷眼旁观的虞辰岳负手瞥过一圈后,语气不咸不淡地冲梅花阑嘲讽了两句:“你们梅家行事,可真是有大局之视。”

  四周仙船上的弟子陆续跳下,到处冲跑地喊成一片:“爹,阿娘,伯父,师父——!”

  “宗主!”

  梅花昼向自家回来的两个弟子点点头,不卑不亢地对虞辰岳还以颜色:“梅某眼界窄小,不知何为大局。只知道我们梅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有事。至于秘境被毁之仇,相比为小,能否得报,还看天意。”

  虞辰岳眼底划过一丝讥讽,意味深长道:“梅宗主这样冠冕堂皇的人,果然很会装蒜。”

  梅花昼神色淡淡道:“彼此彼此。”

  虞辰岳鼻腔内轻轻笑了一声,不再理会他,而是忽然伸手一摆,令身后的随从拎上来了一个浑身被捆绑着,眼瞳散发着妖异绿光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头上的鬈发十分特殊,不像发丝,而像一种吊诡冒出的藤蔓,年龄也很难看出来,最少十岁的样子。

  “费悯,来,抬头让庄少主看看你。”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一下聚集到了这个中心,见虞辰岳负手,冲庄清流闲适转头道:“庄少主,你这儿还有个族人没救回去呢。既然庄少主仁义将我仙门百家的弟子送回,虞某就也大方一次,将他送给你怎么样?”

  烛蘅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抬起弓就要冲那个叫“费悯”的孩子射过去。

  庄清流却忽然笑了,随手勾住烛蘅的弓,眼角淡淡地转头一瞥:“一个妖裔罢了,也敢跟我称族人。不必脏了手。”

  虞辰岳嘴角勾起:“哦?庄少主不是大义吗?当日在大川后氏曾放话,半个灵参人都是你的族人,如今正儿八经是你们故梦潮的爬山藤和人族所生之子,就只不过区区是个妖裔罢了?”

  “是不是族人那也是本少主说了算。”庄清流随手拢着白毛的大氅转头,“难道是让你解释算?那这样,虞宗主不是向来都把这些非人一族都归放在渔猎之流,可以现在就照常行事把他一剑刺死,都随你。”说完就走了。

  身后一片寂静,也没有再传来任何说话和刀剑划出的声音。庄清流意料之中地消失了身影后,下一瞬便又回到了梅花阑的院中。

  烛蘅紧紧握弓的身影也在她身后无声踏出,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你还要干什么?”

  庄清流没说话,随便靠到了床上,先前被管着的梅思归立刻闪电一样地飞了过来,在旁边儿扬起脑袋:“啾啾啾啾。”好像在问怎么伤了?

  “不是被打的。没人打我。”庄清流轻轻笑了声,将它抱进怀里,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除了那玩意儿整天追着我劈。没有人能打我。”

  “——啾。”梅思归声音还是又低又轻,好像头往哪儿蹭庄清流都很疼,于是轻轻委屈地用小脑袋去挨她的脸,两片小翅膀从两边搂她脖子。

  庄清流浑身上下都有可怖斑驳的伤口,就脸还护得很好。

  可见真的很在意了。

  烛蘅在旁边沉着气站了半晌,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又在这里惹出这样的事,为她搞到这种地步,现在授人以柄,不可收拾。就对我一句话也没有吗?”

  庄清流没反应,低头理了理梅思归的羽毛。

  烛蘅:“说话!”

  庄清流爬满瘀痕裂口的手指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想说,你有完没完。”

  烛蘅声音蓦地拔高:“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跟我说你不想说话?!!”

  庄清流眼角微微掀起:“那你呢,故梦潮的灵兽,这么多,被人捕猎偷出来。你这么多年就只负责这一件事,又怎么说?对我有什么话?”

  烛蘅喉咙好像忽然被砸了一下,攥紧手低声道:“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是我大意了。”她声音发沉地一字一顿道,“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事事都要因你受罚,而你任性妄为地做每一件事之前,想过我吗?跟我商量过吗?”

  气氛好像无声中静坠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缓慢而无形的发酵。

  沉寂片刻后,一道声音平平响起:“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烛蘅忽然抬了一下眼:“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随从吗?”庄清流无波无澜地掀眼,目光毫不偏移地落在她脸上,“我是少主,我的事你凭什么过问,我又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烛蘅脸色泛出了前所未有的表情,深深眯眼问:“你要给谁当少主?”

  庄清流瞥她一眼,声音寡淡异常:“怎么,不是你自己要认的吗?”

  烛衡神色蓦地冷了下来,面沉如霜,紧紧握在弓背上的手泛出了青色:“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梅思归浑身的毛突然炸了起来,转头冲她破口大骂:“啾啾啾啾啾——!!”

  “是吗。”庄清流斜靠在床头,伸手将它按回,理顺着梅思归的羽毛随口问,“你还知道什么?”

  烛衡目光落到她脸上,一字一顿道:“还知道你是故梦潮的少主。我现在能把你请回去吗?”

  庄清流垂下的眼睫抬都没抬:“别烦我了,出去。”

  烛蘅重复:“当真不回?”

  庄清流:“滚出去。”

  烛蘅在原地默立良久,终于哑着嗓子转头:“你最好不要再逼我出手。”说着身影无声而模糊地消失在了原地。

  庄清流目光未偏动一毫,反而是梅思归看了看她的眼睛后,忽然探出脑袋一啄,将自己咕噜滚进了被子里,露出圆滚滚的肚皮冲庄清流可爱道:“啾啾。”

  久久未动的庄清流看了一会儿后淡笑着俯身,在它小脑袋上亲了一下,然后三揉四不揉,把它给揉睡着了。

  直到这时,在外面屏风边站了很长时间的梅花阑身形才微微一动,走近床头后蹲在她身边,仰头看向庄清流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跟她说话?”

  庄清流倚身靠在了床头,双手随意垂落在两旁,闭上眼睛道:“我这会儿不想说话。你不问我行吗?”

  梅花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时候,手轻轻一动后,起身回应地点头:“嗯。”

  中午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雨,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停了,下午的时候云散天晴,西边还燃起了大片的火烧云。直到入夜,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又被迫出去应付了半天的梅花阑疲惫地揉揉眉心,脚步很快地从外面转了回来,却发现本该在床上搂着梅思归睡的人,这会儿出现在了屋外

  庄清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把玩着酒壶,月光冷冷清清,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模糊,有些摇曳的不真实。

  梅花阑站在原地没有动,撑头趴在石桌上的人却低低出声道:“回来了。”

  “嗯。”

  庄清流目光遥遥落在她脸上,轻声道:“过来。”

  梅花阑脚步轻缓地走近坐下,看一眼桌上的酒坛,又看了看她手中抱着的酒壶。庄清流并未翻转杯子也给她倒,只是好像有些困地偏头枕在石桌桌面上:“你知道,烛蘅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梅花阑目光轻轻落到她脸上,点点头。

  庄清流便转了一下头,将脸埋进了臂弯道:“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没有说话的人。很想要一个。所以从外面将她捡了回来。因为她是我捡的,所以名字都随我——用我的名给她赐的姓,叫烛蘅。”

  可那不是她起的,那是庄篁起的。

  庄清流其实非常、非常不喜欢,那个时候跪在地上冲庄篁认真道:“她应该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姓,为什么要随我?”

  庄篁很轻易地答:“因为她只是你的随从,自然要跟随你。”

  “自始至终,我师父就不在意她。”庄清流拢着酒壶的指端虚虚搭在桌面,“可是从小到大,烛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庄篁心里,我跟她天差地别。她一直觉着自己不够好,所以想证明给庄篁看。”

  梅花阑将她的话都听在心里,轻轻伸手,扶起庄清流的脸后,往她贴趴着的桌面前放了一张柔软的手帕。

  “我师父是个很说一不二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只要我犯错,就会连累烛蘅跟我陪罚。烛蘅始终一声不吭,心里却一直在拼命追我,我会的东西,她一定要练会,我学的东西,她就加倍去学。虽然不说出来,但在她心里,一直在跟我比较。”

  “这样的关系,有时候让我一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但是我但凡不理她,她又会敏感,会多想。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年以来,我偶尔会喜欢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会躲避,会不想见她。她都以为我永远闲不下来,又在鼓捣什么要受罚的东西。”

  庄清流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转而按在手背上:“梅畔,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学你们这里的笛子,很喜欢小人画,很喜欢带着全故梦潮的动物一起大合唱,很喜欢很多东西……可是我每次自己偷偷鼓捣,就会受罚。烛衡也会跟我一起受罚,我每次让她起来、让她不要跪,她都不听。所以那些我很喜欢的东西,我后来都没有再学过,都不敢碰。”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着,她就是我师父给我上的一层紧箍的绳索。”

  而烛衡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沉默着:“我能怎么办。”

  庄清流耳边响着这样的声音,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我也很累啊。”

  她手中的酒壶被带翻,倒滚在了桌上,一点眼泪却顺下来无声流进了鬓角。

  梅花阑心里的情绪如水溢般漫了出来,从身后轻轻搂住她,有些生疏地温柔哄道:“别哭。”

  庄清流:“我没哭。”

  梅花阑:“嗯。”

  庄清流别了下脑袋,改口:“我只哭了一点儿,不多。”

  梅花阑:“嗯。”

  庄清流:“我不是因为她。”

  “嗯。”

  又改口:“不光是因为她。”

  “嗯。”

  庄清流道:“我是因为、那些雷老劈我,我不开心,就想掉眼泪。”

  “……嗯。”

  梅花阑终于伸手轻轻一抄,温柔地把她抱回去了。

  这种样子,很难说没醉。

  庄清流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冲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做了个跟梅花阑醉酒一样的将头拧向枕头的动作,埋了一会儿后,起身披好衣服出了门。

  梅家仙府的所有山林已经全部复栽好了,梅花阑一早就起来四处看了几个地方。

  庄清流融进茂密斑驳的枝叶中后,忽然无声握起了她的手,在梅林中慢慢地走。

  梅花阑转头看她。

  “怎么啦?现在长大了,能牵住手了,还想牵手指头吗?”庄清流并没侧头,只是变了根小拇指给她,轻笑道,“那给你。”

  梅花阑静静看了会儿她侧面卷曲的睫毛,伸手平静地抄过,将她温暖的手掌重新握住。

  两个人穿过山野,又拐过小径,细细的风在旁边吹拂,到处却都还没有开花。庄清流左转右看地抬手,哒哒拨弄了两下梅树后,目光放远地原地转了一圈,问:“什么时候会下雪啊?”

  她说话在尾调很轻很轻的时候,这个“啊”字就好像在撒娇。

  梅花阑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又问了。”

  每年没下雪的时候都要问,下了雪却又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眨了眨后,梅花阑抬头说:“很快。”

  庄清流也笑起来,转头低眼,见到她历来会随身带着的剑这两天都没有拿了。应该是之前在翻山岭的时候,劈虞辰岳的陷阱毁掉了。其实是很普通的剑,她之前也想过给她一把更好的,可那把剑是戚忽的。而梅花昼一直用的剑,是梅宗辞的。

  大风刮了起来。

  庄清流裹紧了毛绒大氅,仰头看天轻声道:“这个冬天,还怪冷的。”

  梅花阑用手将她握得更紧了一些。

  庄清流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小鬼,我要回去了。”

  梅花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清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身上的伤,雷劫,身份,还有很多东西在等她。

  翻山岭遍地的血仍旧没有消散,可能得需要一场大雪,才能干干净净的埋葬。

  庄清流站在高高的树巅,目光安静地看了很久,抱着梅思归道:“没见过这个场面吧。”

  梅思归缩在她大氅的衣领里只探出一个脑袋,没有出声。

  庄清流视线下落,低着头轻声抚摸:“人真是厉害……对不对?”

  梅思归抱住她脖子:“啾。”

  庄清流垂眼瞧瞧,忽然在它脑袋上画了一个圆形的徽纹,鸟崽子当即就双眼迷离地睡了过去。接着几个飞掠后,一人一鸟落在了思归崖上。

  庄清流亲了下梅思归的小脑袋,将它放进梅花阑怀里:“我可能会顾不上,留给你。”

  “嗯。”梅花阑什么都没多说地伸手,抱过梅思归抬眼道,“等下雪的时候,我在这里接你。”

  这样啊,下雪的时候。

  本来已经离开的庄清流身形无声中转了一个弯儿,等梅花阑已经离开后,偷偷在崖上的十步亭下埋了酒。心里想如果下雪的时候真能再见面,就一起好好喝一杯。

  做完这个,她又转瞬消失,身影出现在了上梓裴氏的地界。今天是裴煌装殓下葬的日子。

  身为裴启独子,哪怕死得莫名其妙,葬礼也办得热闹而隆重,穿丧衣的人从山腰蜿蜒到山脚,长长望不到头。不管哭没哭出来,表情都是沉重而悲痛的。

  跟死了一只无人问津的鸟天差地别。

  庄清流并没多看两眼,无声从上空掠过,在装殓的一瞬间,往裴煌的尸骨里弹了个什么东西。旋即便摸着手心的一只金鸟离开了。

  仙门百家的密议和最后准备一切照旧,故梦潮也是一样,温暖如春,风平浪静。

  庄清流没有见到烛蘅,也没有特意去找,回来后就一直睡在房子里的大喇叭花内,一只白毛狐狸蜷着尾巴偎旁边。

  不知道过了几天,始终在半空飞来飞去的金鸟忽然往西南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扯着庄清流的衣摆动了。

  庄清流掀开眼看了看后,身影掠出,跟在了它的身后。

  金鸟追随着臭鱼糖球的味道,一路飞出故梦潮,越过波涛澎湃的海面,又经过上梓裴氏的墓地绕转了一个圈儿后,折线直直往东,飞向了长庚仙府的巴陵地界,最后停在了一片青山绿水的崖顶。

  庄清流从脚底蜿蜒湍急的水流上挪开目光,端详了一下四周后,伸手收回金鸟,摸摸它道:“辛苦了。”旋即身影轻轻一闪,顺着崖壁的藤蔓向下,消失在了半空。

  成片的桃花林,狭长的山洞,广袤的平原,巨大而瑰丽的玫瑰树,墓碑一样拉着长长影子的剑冢,最后是一片尸骨遍地的荒漠。

  庄清流终于在一个人影身后无声落了下来

  这个人,是庄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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