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一暗，她下意识合上眼，顿觉唇上覆了两瓣柔软。

　　对方似乎比这潭水还冰冷，又似乎比世间任何一切都火热。

　　林一青顿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只记得眼前这个男人在占她便宜，而她为了苟活，没有选择推开他。

　　霍桑离得太近，水流从二人近在咫尺的空隙中溜走，又暧昧地绕回来，仿佛要将他们彼此紧紧缠在一起。

　　许久，霍桑轻轻地放开她，又带着她直往下游。

　　林一青脑瓜子嗡嗡地响，什么也看不清楚，就这么被他拎着走。

　　也不知道这男人的肺是什么铁皮做的，能憋这么久，游了半天还是面不改色。只是她下水前连吸一大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这会儿刚被霍桑渡了点气，又快不行了。

　　故而林一青憋着游了一路，被霍桑搂着渡了三次气，等游出冷潭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呆了，就是全身通红，一半是冻的，一半是羞的。

　　二人抵达一处地下岩洞，沈倦书和关唐不见踪影。

　　林一青上了岸也是魂不守舍，浑身湿哒哒的，一路走一路滴水，霍桑将她安置在原地，拾了些枯藤回来生火。

　　暖意融融之时，林一青才回了回神。

　　霍桑见她失魂落魄，神色淡淡，对她说：“方才是迫不得已，得罪。”

　　林一青听闻，湿润的眉眼间满是失神，看了他半晌，又猛地打了个喷嚏。

　　霍桑见此，上前蹲下，伸手探了探她左臂的伤，问道：“还抬得起来吗？”

　　林一青忍痛动了动。

　　霍桑说：“可能伤及筋骨了，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

　　他抬手，又犹豫地垂下，别过脸看向别处，对她说：“你褪下衣物来。”

　　林一青浑身难受地吸吸鼻子，又单手解开了衣襟，露出左肩，她垂眼一瞧，竟已满是淤青。

　　霍桑帮她简单处理了一下，适时关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还把胡平安等人带了过来。

　　林一青见了这群人，颇为意外，说：“你们……”

　　关唐打断她道：“严悯知不见了。”

　　林一青疑惑道：“什么时候？”

　　关唐说：“这里的岩洞四通八达，连接井底，方才沈……青阳侯带我去把他们找回来的途中，一人一鬼都不见了。”

　　看来他也看到沈倦书了，也认出了对方。

　　林一青捂着肩伤细细回想，这洞里难道还有别的妖魔鬼怪没有出现？可为什么它谁都不抓，偏偏要选严悯知呢。

　　就在此时，一个惨叫声突兀地响起，在石洞里回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严悯知从一个洞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发丝凌乱，嘴里不停地叫骂：“有鬼！有鬼！”

　　林一青迅速起身，见他肩上掉了一火，必然是历经了鬼拍肩，火眼一低，更是能看到些常人不能见的东西。

　　见严悯知横冲直撞地乱跑，她忙道：“快拦住他！”

　　关唐伸手拦截，却不敢动手，霍桑几步上前止了严悯知的穴道，又让人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林一青盯着严悯知刚刚跑出来的方向，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像一张幽灵的大嘴。她握着百辟刀，定定地等待里面的来客。

　　却见沈倦书手执白玉伞，如身披月华，不疾不徐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林一青浑身一僵，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在她心里横生。

　　沈倦书朝她微微颔首，他一言一行如之前所见，皆有不俗的书卷气，但此刻的眼神却清冷许多。

　　他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捆坐在地上、正浑身发抖的严悯知，说道：“看来你还认得我。”

　　沈倦书道：“既然如此，十年前严予章举荐我去齐洲退夷之事，你应该也还记得。”

　　严悯知被点了穴，脸部却无意识地抽搐起来。霍桑担心沈倦书还没把说完他就归西了，便又俯身解了他的穴道。

　　严悯知猛吸了一大口空气，惊恐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都是我爹干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倦书对此置若罔闻，说：“蛮夷凶悍，初次交锋，我沈家军确实大败，但我们从未想过临阵逃脱。也就在士气低迷之时，我收到国舅爷派兵助战之信，其约我在枯溢山商讨退夷之计，我带着剩余的沈家军赶来时，却听闻另一支霍家军赶赴前线的消息。”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起来，盯着霍桑说：“后来霍家军铩羽而归，册封将门，我沈家残兵被困在不归岭十年，为万人唾骂。”

　　霍桑目露复杂之色，没有应答。

　　林一青愣愣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沈倦书说：“拿回我名字的时候。”

　　他抚了抚手里的白伞，说：“我并非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这些年浑浑噩噩，记忆也断断续续，拼凑不成。我死后，魂魄附在这把白玉伞之中，而当年帮我聚魂之人，唯独没有把我变成僵尸。”

　　沈倦书轻描淡写地朝林一青的腰上看了一眼，说：“那个人也有这样一把刀，一把百辟刀。”

　　林一青下意识否决道：“不可能！”

　　沈倦书继续说：“他姓林，名佑昌，你应该称他一声祖师爷。”

　　林一青脚底一虚，险些跌倒，霍桑伸手扶住她，沉声说：“先听他把话说完。”

　　沈倦书说：“严予章以林佑昌观下所有弟子的性命为注，要挟林佑昌为他办事。我沈家军被骗入不归岭后，以乱党之名被除，尸身堆砌如山，死后被炼成僵尸。不归岭村民受严予章蛊惑，当夜所有村民聚集在祭坛，随后，他们便将已经变成僵尸的沈家军全部放了出来。”

　　“从此，不归岭成了人间炼狱，无人胆敢踏足，这个秘密也被掩埋至今。林佑昌大抵是于心不忍，将我的尸身藏在枫叶溪谷的石床之下，把我的魂魄聚在白玉伞中，我记忆受损，便在这山岭浑浑噩噩度过十年，直到那天遇见了你，和你的刀。”

　　林一青忽然想起谭如玉所说的那个人，她说那人预言将来她会来这里，恐怕不是祖师爷未卜先知猜到林一青会来此，而是那把百辟刀，它相当于就是林佑昌的信物。

　　林一青在徒孙辈□□夫平平，道行也不算最好，唯独被师父林九徽夸过内心赤诚，做事不计后果，所以才把百辟刀交给了她。

　　原来一开始沈倦书就认出了她的百辟刀，他知道她必然与林佑昌有关，便多次出手相救，却又一步步利用她揭开自己的身世。可笑她还信誓旦旦地答应他要帮他找出真相，都打算做这赔命的买卖了，到头来却是一场独角戏。

　　还有她信奉了半辈子的道，喊了半辈子的祖师爷令，都是基于她对林佑昌的崇敬，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祖师爷，怎么会做出这等违背人伦之事？

　　一时间，林一青思绪万千，冰冷、伤痛和内心的震撼全都一拥而上，她浑身疲软，又头昏脑涨，霍桑单手抱住她，一捧她的脸，竟是一愣。

　　林一青满脸是泪，她自己却毫无知觉，眼眶里的泪水像是怎么也流不尽一般，悄无声息地不停往外涌。

　　霍桑扶着她坐下，对沈倦书说：“所以，你是想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么？”

　　按理讲，这儿的人几乎都算是他的仇人。

　　沈倦书却摇了摇头，说：“我方才吓了他一通，你也听见了，此事是严予章所为。我要这番真相，一来，是要还我沈家军一个清白，二来，我想提醒你一句，区区百人运送军火，说是随后增援，但你觉得严家是真心想帮你霍家，还是想让你步我沈家的后尘？”

　　霍桑沉吟不语。

　　这些道理他并非不懂，但是朝中尔虞我诈、风起云涌，他只会疆场厮杀，霍家不论早晚都是严予章的眼中钉。他这一路忍气吞声，也只是想握住这唯一的机会，给还在边境殊死御敌的霍家军一份希望。

　　尽管这份希望极其渺茫。

　　沈倦书对他说：“君主昏庸，奸臣当道，国将不国，这样的朝廷守着还有什么意义？若一心为百姓，倒也不必非囿于朝堂。”

　　严悯知眼神涣散，一直在发抖，关唐便让洛依依把他带去其他地方照料。

　　沈倦书看着林一青泪流不止的模样，眼底浮现一抹犹豫，他对霍桑道：“我有话想对她说。”

　　霍桑看了一眼林一青，随后默然离去。

　　火堆燃烧得啪嗒地轻响，白色的灰屑像逗留的雪，在空中胡乱飞舞。

　　沈倦书走到林一青身旁坐下，望着火堆沉默了良久，对她说：“其实我心里并不怪你，更不怪林佑昌，世事荒唐，人心难测，他也是身不由己。自己真正的仇人是谁，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听到林一青轻轻地啜泣一声，又侧头看向她，道：“前人的恩怨原本与你无关，是我不好，利用了你。”

　　林一青双眼湿润，豆大的泪水簌簌往下落，哽咽道：“你别说了。”

　　沈倦书却不依，语气温柔地逼问：“你在怪我？”

　　林一青哭着摇了摇头。

　　沈倦书说：“我这个人无论生前死后都还算豁达，其实我做这些事，只是想为沈家的将士讨一个公道，求一个清白。”

　　林一青抬起泪眼，望着他说：“这就是你的遗憾吗？”

　　沈倦书点了点头。

　　良久，他抬起如玉般的手指，在伸向林一青的脸颊途中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

　　他说：“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