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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千大梦叙平生 13796字 2022-11-09

  不归楼的白掌柜唏嘘一夜, 叫人悄悄撤去新婚红绸,仔细改成了归宁省亲的芙蓉暖帐。

  云琅人在郊外,隐约受人平白念叨, 低低打了个喷嚏。

  萧朔蹙眉, 勒住黑马:“可是凉了?”

  “凉什么。”云琅不以为意, “这般暖和, 跑起来还要嫌热。”

  萧朔终归不放心,拨过马头想要查看,不及开口,忽然被风满灌襟袖。

  蹄声清越,马铃声叮当作响, 云琅那一匹马已掠出了一箭之地。

  萧朔再不耽搁,扬鞭催马, 随着白影追上去。

  白马生性好疾奔飞驰, 此时察觉缰辔放松,只管撒开四蹄一味飞跑。萧朔的黑马紧随其后, 踏过早春新草,转眼已飙出去了数里路程。

  阴山草原广阔, 最好打马。云琅放开缰绳,听着身后不远不近随着的定稳蹄声,心中一片畅快, 策马跃过碎石河滩, 才终于稍稍收了缰。

  星辰高上, 月朗风凉,连绵高山脚下,已能看得见黄河的滔滔流水。

  “那日踏勘战场,到这里时见你出神。”

  云琅回马, 转向随后赶上的萧朔:“这是什么地方?”

  萧朔不想云琅竟连这个也留意下来,微怔了下,心底暖热,走马与云琅并辔,抬手抚了抚白马的颈子。

  云琅忽然反应过来:“那匹老马?”

  萧朔点点头:“离这里不远。”

  当年朝局艰难,先帝拖着病体应对襄王阴谋布置,已觉力不从心。京中暗流汹涌,先帝不想让云琅回京搅进这一滩浑水,差人买了云琅的马,暗中放了云琅出走。

  萧朔解了御米之毒,在宫中跪求先帝,自请来北疆养马,正是在此处留了九个月。

  老马寿尽而终,萧朔葬马还京,带回了匹矫健漂亮的小白马。

  云琅拨过白马,随萧朔一道沿了河水向上:“在哪儿?”

  萧朔回身:“什么?”

  云琅心说这还用问,自然是琰王殿下昔日养马的旧地。他迎上萧朔视线,好胜心起,偏不好好问,清清喉咙:“自然是我那忠良烈马埋骨的碑墓……”

  “沿河水向上三里,山阴背风河岸。”

  萧朔道:“有一处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入葬埋骨墓。”

  云琅:“……”

  “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墓上。”

  萧朔缓缓道:“有一座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碑……”

  “……”

  云琅:“小王爷。”

  少将军若是不顺着捋,最多能撑上三句。

  萧朔压了隐约笑意,将摩拳擦掌准备将自己从马上扑下来的云麾将军按住,耐心道:“我在那里养马,有一处小院,只是大抵已住不得人了。”

  云琅目光一亮,心里已发痒:“有什么住不得的?”

  “本就只是随手搭建,这些年无人修缮,难免荒凉破败。”

  萧朔道:“你若要住,先着人收拾一番。”

  “不用。”

  云琅不以为意:“来日领着你四海为家,小树杈也睡得。”

  “……”萧朔有心稍劝他一劝:“酒楼客栈、饭馆茶肆——”

  “一处一处睡。”

  云琅爽快答应,当先催马:“走。”

  萧朔静望他一阵,提缰追上去,走在了云琅马前。

  沿河水向上游走出近一里路程,已能看见通明灯火,有人来回忙碌,隐约能看见香烛祭品。

  黄河水文九曲,灌出水草丰茂的河套平原,终归入关中。北疆历代有中原驻兵垦荒,按自古有的招魂礼,只要沿着眼前的滔滔河水,一路东行南归,定然能引飘荡亡魂随水流迢迢归乡。

  两人近了祭台便勒马缓行,沿河畔走过些许路程,正要转道山阴,忽然听见一道极不寻常的策马狂奔蹄声。

  萧朔蹙眉,将出门不带枪不配刀的少将军往后拦了拦,寻声望过去。

  “不是游骑。”

  云琅听得比他准,按住护在身前的手臂:“驿站的马,京中鸿翎急报。”

  这个时候,京里来的急报。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都已隐约有些预感,调转马头,循声跟了过去。

  主祭台前,信使被人扶去歇息饮水,急报已被人拆开,取出内封展在了风灯下。

  “云将军——”

  商恪穿了件披风,正与人同看那一封急报,闻声抬头,怔了下:“琰王殿下?”

  萧朔作礼:“大理寺卿,开封尹。”

  卫准被他道出身份,身形一顿,苦笑:“殿下……”

  “卫大人,几时到的?”

  云琅将马缰抛给忽然冒出来的亲兵,利落下马:“京中如何?”

  卫准久不见这两人,此时堪堪寻回了昔日在京城被拐着胡来的心情,按按额头,抬手与他二人回了礼。

  “京中形势稳妥,局面旦夕瞬变。”

  卫准道:“下官奉参知政事之命,来同各位商议。”

  他来了北疆,本该最先来找云琅萧朔,只是这一路赶得太急,晓行夜宿快马加鞭,到底太耗体力心神。

  卫准是文人,在京中这些时日已然不眠不休,强撑着一路赶到云州城,见了迎来的商恪,心神一时激荡,一不留神便昏了过去。

  卫准一头栽在商恪面前,再醒来,昏昏沉沉被喂了一盏米酒、一碗热羹。本想去见云琅说正事,不知怎么,便迷迷糊糊被商恪拐来了黄河边吹风。

  “此前在常胜堡会面时,商兄已说过些。”

  云琅看得出这两人关窍,压了压笑意并不戳破,只谈正事:“京中黄道使已伏诛,如今试霜堂下,寒门弟子也已甄选清筛干净,正在整顿朝中势力门庭……如今可有变动?”

  “这一层并无变动。”

  卫准摇了摇头:“云将军与琰王铺排稳妥,宫中势力早已被架空,一层层盘剥拔除,做事而已。”

  昔日西夏铁骑混入叛军,叩破汴梁城,杀到宫城墙下。云琅领禁军殊死相抗,萧朔剑挟禁宫出兵开城,他们那位皇上的浩荡天威就已去了大半。

  若非那时北疆虎狼环伺、京中朝局不稳,一旦国中生变后患无穷,必须先攘外再安内,如今宫中那把龙椅早已换了人来坐。

  “禁军不奉召不听宣,枢密院自身难保,太师府阳奉阴违,朝中已成一团散沙。”

  卫准道:“皇上手中只剩寥寥金吾卫与暗卫,对朝中动荡有心无力,再伸不出手制衡……如今所谓宫中敕令,有名无实罢了。”

  萧朔颔首,接过温热茶水,递给云琅:“可曾召令宗室王族私兵勤王?”

  卫准点点头:“衣带传诏,秘出宫门。可惜环王染了风寒,卫王忽然发了头风卧床不起。去找景王,景王府竟然府门紧闭,阖府不知所踪了。”

  几人心中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各自对视,不由哑然。

  “困兽犹斗……”

  商恪召来随从,替几人落了座:“他若坦然认败赴死,也算他是个枭雄。”

  “枭雄?”刀疤在一旁倒茶,不屑道,“狗熊,比襄王还不如呢。”

  亲兵已将附近清场,不怕失言。商恪闻言稍怔了下,点头失笑:“话虽粗,却大体不差……二位请看。”

  快马鸿翎,传得是宫中诏书,剥开外封,内里已露出隐约一层明黄。

  萧朔将诏书铺开,同云琅看过一遍,随手递回去。

  商恪接过来:“如何?”

  “封我镇国公。”萧朔道,“云麾将军晋云麾侯。”

  “不止。”

  商恪清了下喉咙,正经道:“云氏一族举族平反,为端王述功立碑,永载史册。君王下罪己诏,亲临祭坛凭吊朔方死难将士,凭你二人执掌变法,裁撤冗政,清肃朝堂……”

  云琅实在听不下去,咳了一声:“商兄。”

  商恪适可而止,将诏书敛在一处,随手搁到一旁。

  卫准镇着开封府,死死忍了这些年,无非只为这一封诏书。他静坐良久,终归轻叹:“倘若他能早想清楚,也不至今日……”

  “倘若他早想清楚。”

  商恪倒了杯茶,搁在卫准手旁:“又岂有今日?”

  卫准一怔,苦笑了下,将那杯茶握在手里,长叹了一声。

  篝火熊熊烧着,明亮火光映得人手脸发烫,胸口无数念头盘踞杂陈,竟不知是冷是热。

  为了一两人的私心、一两人的野望,多少人填进看不见底的深寒沟壑里去。冠冕堂皇粉饰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血,率兽食人,将护国的千里之堤蚀出不知多少罅隙,尚不知蚁穴成结,作茧自缚。

  遍地是血,冷透的血,枯成干涩的黑。

  然后有人从死地伤痕累累地回来,故人血肉森森白骨铺成路,尚且活着的人,身无长物,只能从胸腔里剖出尚存着一丝热气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转圜。

  何必转圜。

  “外事已定,殿下,该有个决断了。”

  商恪缓声:“这一封诏书,如何处置?”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他仍握着云琅的手,在那双朗净的眼睛里寻到了如出一辙的念头。

  萧朔微微一颔首,拿过诏书,抛进篝火中。

  明黄织锦叫明亮炽烫的烈火一卷,转眼被火舌吞噬,飘散开几点火星,落在草叶尖。

  月色清寒,薄云流转,火星闪了几闪,熄成随风即逝的灰烬。

  -

  各方辗转彻夜,夜尽天明,黄河边上搭起了望不尽的祭台。

  晨色尚熹微,低沉的牛角号声里,金戈齐鸣,战鼓隆隆响起。

  萧朔靠在古树枝杈间,在触面不寒的微风里醒来。

  他听见交鸣却无杀气的金鼓声,稍怔了一刻,才从过分安宁的梦境里回神,回揽住怀间仍睡得安稳的云琅。

  云琅裹着披风,叫他揽住,自发伸出手拥住琰王殿下叫夜风吹得泛凉的胸肩,贴上来替他暖热。

  萧朔轻晃了下手臂:“少将军。”

  云琅仍陷在梦里,叫这一声牵得微微挣了下,却仍不曾醒透。

  “来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后告状。”

  萧朔摸摸少将军的发顶,轻声道:“今日大祭,你我当引故人归……”

  他话音未落,云琅已忽然睁了眼睛。

  云琅始终惦着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开封尹彻谈半夜,又去看了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墓,回了萧朔那一处小院时已过寅时。

  眼看着那处处灰尘的破败床榻,左右睡不下去,云琅一时兴起,便举着萧小王爷上了树。

  云少将军向来利落,行云流水,睁眼时便已将披风掣开,看架势还要撑着手臂坐起身,却撑了个空。

  萧朔眼疾手快,将险些掉下树的少将军捞住:“醒神。”

  “好险。”云琅一时余悸,按着胸口,“险些带着故人飘回去……”

  “……”萧朔将他扶稳,揽着云琅在另一处枝杈间靠牢,替他理好了发带衣襟:“不急,军中鼓乐尚要奏上一阵,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云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来了个陶埙:“当初约好,听了这个,他们才会回来的。”

  萧朔静了一刻,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闲闲倚在枝杈间,朝他一笑,将陶埙凑在唇边。激越清亮的古调破空直上,与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声遥遥应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九歌》。”

  萧朔低声道:“《国殇》?”

  云琅敛去眼底湿气,朝他弯了弯眼睛,静静阖了眼。

  古埙的调子越来越清越铮鸣,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呜咽凄厉,只剩冲天明利战意,直上云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魂魄毅兮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铭被竖起来,字字如血殷红,伫立在阴山脚下的黄河畔。

  雁鸣声里旭日始旦,薄云流转,朗风拂露,熹微的淡金日光洒在祭碑之上,铺遍茫茫阴山、滔滔黄河。

  云琅敛息,收起陶埙,单手一撑掠上马背。

  萧朔与黑马如影随形,牢牢守在他身后三丈。

  骏马人立踏空嘶鸣,曜目磷火冲天而上。

  猎猎风起,飒白流云旗劈开最后一片朦胧薄雾,卷尽了黄河畔的慷慨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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