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夏的午后, 暖风熏的人昏昏欲睡，靖国公府西苑的莲花池旁，几个小丫鬟窝在阴凉的假山里打着瞌睡,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是一名少女愤怒的抱怨声。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不过是死了一只鸟罢了，我也不是故意的，祖母竟然为了哄她开心, 就禁我足！都是孙女, 凭什么她尊贵些, 我就是地上的杂草是吗？！”

　　粉衫的少女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模样看着精致秀美，只是此刻满脸的怒容和不甘, 削弱了几分美丽。

　　她身边跟着的丫鬟，闻言, 赶紧劝道：

　　“二小姐, 谨言呀这些话说不得, 奴婢知道您委屈，可是这是在外面, 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 到时候只怕夫人那边也要受到责罚, 这一次是老夫人的意思, 让您禁足一个月，纵然有再多不满，也要咽下去啊！”

　　二小姐苏妙知道贴身丫鬟的话是为了她好，可是此刻她压抑不住心里的那股气，今日可是相府安老太君七十岁大寿, 她为了这次寿宴准备了足足半年，结果今天说禁足就被禁足，这让她如何甘心！

　　“我咽不下去！不就是她苏瑶死了一只鸟吗？一个畜生，要多少我赔多少，结果咬着我不放，偏偏祖母就偏疼她，我……”

　　丫鬟赶紧捂拉了下她的衣袖，神情紧张的小声道：“二小姐，快别说了，有人过来！”

　　一群婆子丫鬟从远处走过来，见到她们行了个礼后，又端着一盘盘的糕点走远了。

　　看着她们远去，那二小姐脸色青紫，狠狠的跺了下脚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走而去。

　　等到这莲花池又恢复安静，那假山内的几个小丫鬟才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刚入府不久的小丫鬟A忍不住好奇，朝身边的同伴小声询问：“刚才那是府上的二小姐吗？她不是大夫人所出吗，怎么会被禁足啊？”

　　丫鬟B轻蔑的笑了下，道：“她是大夫人所出又如何，招惹了大小姐，一样要被罚，任凭是谁生的都没用。”

　　丫鬟C附和道：“你刚来，还不明白，时间久了就知道了，咱们这位侯府大小姐，可是府上最最最金贵的人，那老夫人真的是含怕化，捧怕摔咯，但凡是大小姐有一丁点不开心，恨不得是摘了天上的星星来给大小姐摔响玩！这次二小姐弄死了大小姐心爱的宠物，这可不就是闯大祸了，禁足一个月算什么，只怕这还是有大夫人求情了，没求情估计不知道怎么罚呢！”

　　丫鬟A听的咋舌，但心里仍有疑惑：“可是这大小姐二小姐不都是大夫人所生，怎么差距这般大？”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丫鬟D，轻声细语的说：“是大夫人所生，但不是一个大夫人，大小姐是前头的大夫人姜氏所出，而现在这位大夫人，是咱们侯爷的续弦。”

　　丫鬟B接上她的话，继续说道：

　　“前头的大夫人，跟咱们侯爷是青梅竹马，听说年轻时美若天仙，当年若不是侯爷抢占先机，如今的官家都想迎娶呢，只可惜啊，红颜薄命，世子五岁时，这位姜大夫人因为难产，诞下大小姐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本来咱们侯爷是打定主意不续弦的，可惜谁让侯爷样貌好，被当年岭南王府的郡主，也就是咱们现在这位大夫人相中了，求了圣旨，嫁了过来，这一个是两心相悦的青梅竹马，一个则是不得不娶的王府千金，你说说，这生出来的孩子能一样吗？”

　　丫鬟A倒是没想到，这看似平和的靖国公府，还有这般的故事，细品了片刻，又忍不住打听起来：

　　“那大小姐好相处不？平日要是遇到该注意什么啊，我这刚进府，也没见过大小姐，怕冲撞到丢了这饭碗！”

　　丫鬟D闻言，宽慰道：“别担心，大小姐脾气不坏，只要规矩做事，冲撞不到的。”

　　丫鬟C笑了笑，叹了一口气，说：“是不坏，但也不好相与，她的脾气，以后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这话听的丫鬟A有些慌了，这不好也不坏，是什么个意思，这是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像那二小姐，方才看了一会，便知道是个疾言厉色的主子，这样的主子，一般哄着来便可，但是这大小姐怎么听着好像比二小姐还难相处。

　　边上的丫鬟B看到丫鬟A被大家的话吓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

　　“别慌神了，我跟你说个底，这大小姐平日里懒洋洋的，凡事都不太上心，说她脾气好吧，确实很少动怒也没听说过打骂下人，但是就好像天生是那庙堂里的菩萨少了点烟火气，听说，她从没落过泪，哪怕是当年老太爷去世，都没见她哭过一下，很多人都说咱们这位大小姐，生来七情六欲缺失了几味，是个无悲无喜的怪胎。”

　　这样一说，丫鬟A纳闷了，问：“那若是无悲无喜，怎么二小姐不过是错手弄死了大小姐养的鸟儿，就受到重罚啊？”

　　丫鬟B一时语塞，憋了半天，还是那丫鬟D，轻声回答道：

　　“虽说是无悲无喜，但是还是有个偏好的，咱们这位大小姐，偏爱漂亮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是好看的，她都会格外的对待，所以大小姐的瑶光院里，从丫鬟到嬷嬷，都是美人，从摆设到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是老夫人和侯爷世子一起精心布置，特别是世子，每次外出公干都会带许多礼物回来，这次二小姐弄死的那只鸟儿，就是世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听说通体彩羽，像个小凤凰，所以老夫人才会这般生气，重罚了二小姐。”

　　这般听下来，丫鬟A已经彻底明白了，这靖国公府的大小姐苏瑶，是这整个宅子里最不能得罪的尊贵人，哎，可惜啊，爹妈没给她生好看点，不然还能去大小姐的瑶光院吃香喝辣。

　　几个丫鬟又闲聊了几句，见午休时间过了，都纷纷回到了岗位。

　　*

　　西苑，容雅堂内，苏老夫人正搂着怀里的苏瑶，柔声哄着，丝毫不理会急匆匆赶来的崔氏。

　　那侯夫人崔氏，此刻坐立难安，瞅着伏在老妇人膝上的苏瑶，堆起笑容，轻声的说：

　　“瑶瑶，别气了，我已经派人去重新寻了，肯定能寻到更好看的鸟儿，你妹妹不懂事，我等会回去肯定好好骂她，替你出气，只是现在你这般不说话不吃东西的，不仅我着急，你祖母也跟着难受是不是，来，这儿是刚做好的酥点，你平日里最爱吃的，快尝尝。”

　　那正趴着发呆的苏瑶，缓缓的将视线对上崔氏，清冷的眸子里一点波澜都没，看得那崔氏心头一颤，笑容僵硬了几分。

　　只听到，她语调平缓的说：

　　“不一样，重新找来的不是灵歌。”

　　灵歌是那只死去的彩羽鹊鸟的名字，这话让崔氏捏紧了手中的丝帕，笑容凝滞。

　　苏老夫人闻言，叹了口气，摸着苏瑶的头，对那崔氏冷淡的说：“好了，晚间要去相府拜寿，你先回去准备一下。”

　　这相府拜寿一个月前崔氏就准备好了，现在苏老夫人这般说，无非是给她个台阶下，崔氏顺势起身福了个礼，恭敬的退了出去，出门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苏瑶，见她目光深幽，如寒潭一般辨不清喜怒，明明模样长得灵秀甜美，但是在崔氏眼中，却格外的渗人，吓得她连忙转过身走了出去。

　　等到那崔氏离开了，苏老夫人才拍了拍膝上的苏瑶，说道：

　　“可别气了，你那妹妹最爱钻营，今日的寿宴和过些时日长公主的茶会她都参加不了，这比打她一顿还让她难受痛苦，那灵歌既然已经去了，你便是再生气伤心，也换不回来它了，我已经命人把它送去的相国寺，让庙里的大和尚帮着超度它，说不得下一世它就投身成美人儿，回来报答你的恩情。”

　　见她沉默不说话，苏夫人又说道：

　　“你不是喜欢美人嘛，今天相府的安老太君过寿，我这堂姐年轻时极美，生的孩子好看选的媳妇也好看，听闻她那号称盛京第一美男子的孙子也回来为她祝寿，你到时候正好可以看看，另外啊，若真喜欢那彩羽鹊鸟，我让你哥哥再去寻一只更好看的给你。”

　　苏瑶轻轻的“嗯”了一声，只是心里想的却是：不一样，再寻的也不是灵歌。

　　虽然她冷情冷性的，但对着疼爱自己十几年的祖母，心中的情感还是不一样。

　　直起身子，从那盘子里，拿起一块酥点，递到苏老夫人唇边，轻轻的说：

　　“祖母吃。”

　　苏老夫人就着她的手，吃下了那块酥点后，就听到她说：

　　“我不难受了，祖母也别难受了。”

　　看着苏瑶那格外认真的小脸，苏老夫人心里熨帖极了，搂着她心肝宝贝喊着，开心的不行。

　　旁人都说她的小苏瑶是个没心没肺之人，天生冷情冷性，但是只有她知道，小苏瑶不过是把感情比旁人看的更重要一些，轻易不肯给，一旦是被小苏瑶挂在心上的，那便会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当年小苏瑶不过七八岁的小孩，见她摔倒，都敢扑过来垫在她身下，这样赤诚的孝心，谁都比不上！

　　*

　　南苑，清芷院。

　　崔氏还未踏入厢房，便看到里面一地狼藉。

　　她瞟了眼跪在廊下的丫鬟们，皱了下眉，迈步走了进去，她身后的李嬷嬷赶紧对那些丫鬟小声呵斥：

　　“还不快点收拾了，再去库房取些新的！”

　　“是！”

　　领头的丫鬟赶紧听令，见她们都走进去后，才敢起身招呼人一起收拾起来。

　　厢房内，小丫鬟撩开帘子让崔氏走了进去，见到自己的女儿正趴在床上哭个不停，连她精心为安老太君准备的寿礼也被拆开丢在地上。

　　崔氏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床沿，拍了拍女儿苏妙的背，柔声的安慰道：

　　“乖乖，快别哭了，你这般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边上的李嬷嬷顺势把帕子递过去，崔氏接过后，扶起苏妙轻柔的给她擦了擦脸，见她还是嘟着嘴，满脸的不甘和委屈，心里自然是心疼的不行，搂着她说：

　　“娘亲知道你难受什么，放心吧，就算这次相府去不了，过几日长公主的宴席，你肯定能去，你且听为娘的话，你这几日好好抄写一些往生咒，送到那瑶光院陪个罪，我再在老老夫人那说几句软话，肯定不会真的禁足你一个月的。”

　　听到崔氏这般说，苏妙不开心的板着脸，说：“我不，凭什么堂堂靖国公二小姐要给一只鸟抄写经文，说出去不是笑话吗？！”

　　崔氏笑了下，捏了下她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暗芒，道：

　　“你那经文抄了，便是谦让长姐，而她则是为了个畜生苛责姊妹，这传出去，就算是笑话，也不是你的笑话，是她苏大小姐的笑话，明白吗，我的乖乖。”

　　盛京最重视女儿家的贤良的名声，若是这个苛责家中姊妹的名声传出去，那纵使她苏瑶在家里再得宠，到时候嫁人的时候，怕是也要头疼一番！

　　想明白了这点，苏妙心中的不开心消退了一些，但是仍是有些委屈的抱怨：

　　“我就是不服气，为什么祖母那么偏心，好吃好喝的先紧着她苏瑶，每次她苏瑶不开心了，就跟天塌了一样，我受委屈了，就不痛不痒的！娘，你说着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自己的女儿没有一个弟弟可以依靠！而自己也没个男丁可以在这靖国公府站稳脚跟！

　　崔氏银牙紧咬，面上闪过一丝怨怼。

　　可是这话，她不能对女儿说，女儿性子急躁，本身就没那苏瑶受宠，如果再受她这个娘亲的影响，做出一些错事，那便是害了她的乖乖！

　　崔氏缓了缓语气，轻声道：“傻乖乖，你祖母偏心不过是怜惜她出生便没了娘亲，所以多几分疼爱罢了，难道你也想要这样的怜爱啊？再说你的父亲不也是疼爱你吗，你上次想要的缠丝金冠，不也给你买回来了，你哥哥性子虽然冷，但是每次回来不还是记得你的喜好给你带礼物吗？”

　　听得母亲的话，苏妙想了想觉得也对，便彻底收起了泪珠子，扑在崔氏怀里撒娇道：

　　“哼，我才不要祖母的偏疼，我有娘亲疼我就行了，我会听娘亲的话的，等会就抄写往生咒~”

　　见女儿被自己哄住了，崔氏才舒了一口气，还好，虽然相公不爱她，却也尊重她，对待女儿也是一视同仁的疼爱，否则，这靖国公府的日子，她都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但是如果要问她后不后悔，崔氏是不悔的。

　　想到靖国公苏睿那英武俊美的样貌，崔氏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纵然他不爱自己又怎么样，他还是要娶自己，而且也因为他对姜氏的深情，这偌大的靖国公府没有一个妾室，只要老夫人去了，那她便是这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只要，她再怀上一次，生个儿子，那以后，便不怕什么了！

　　悄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崔氏暗自下了决心。

　　*

　　等到申时，两辆宝顶马车从靖国公府驶出。

　　苏瑶与苏老夫人同乘一辆，一路上百无聊赖的掀着帘子，看那外面的景象。

　　而她在看外面的风景，苏老夫人则在看她，越看越觉得得意。

　　自己从小娇养在身边的小人儿越长越大，模样也越来越美，肌肤似雪，双眸如星，纵然没有表情，看着也是出尘脱俗。

　　这次她强拉着苏瑶出来，其实还有一点，是想多带着她在名门望族里走动，到时候好给她选一门好的亲事。

　　只是想到苏瑶的冷淡慢热的性子，苏老夫人不由的发愁。

　　旁的女儿家选夫婿，都是选门楣选个门当户对，而这对落在苏瑶身上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苏瑶喜欢的，不然强压着也不行。

　　不过想到苏瑶那爱美人的性子，连儿子孙子那般容貌，都被嫌弃，也不知道这谁家男儿可以入她的眼！

　　……

　　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前停下，今日是安相爷的祖母安老太君的寿宴，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

　　靖国公府的车马一停下，便有人自动让位，让那门口接引的小厮摆放上马凳，随车来的丫鬟嬷嬷们把苏老夫人等人扶了下来。

　　刚进门，那相府的大夫人梅氏便快步走了过来，叠声喊着：

　　“苏老夫人安，可算是把你老人家盼来了，祖母眼巴巴的念您好一会了，还让人备了您爱吃的酥酪，都不许人碰，说是您不来，谁也别想吃，屋子里那帮小的，盼星盼月亮的盼着您呢~”

　　“哈哈，你这都要当祖母的人，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个正型，好啦，快领我进去，可别真的馋坏了那群小的。”

　　苏老夫人打趣的拍了下梅氏的手，由她扶着往里面走去。

　　梅氏看了下那一直跟在苏老夫人身边的姑娘，见她杏眼桃腮一副甜姐儿的长相，却神态清冷透着几分出尘，想来便是那一直被苏老夫人养在膝下的苏大小姐苏瑶。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出来，听闻小的时候，还经常出来，后来便养在深闺，就算是走节礼时，也见不着一面，没想到竟然这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