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光点亮了他的意识，越来越亮，突破一定界限之后，时寒模模糊糊地呢喃道：“我又活了？……”

　　他猛地从混沌中挣扎出来，发现自己的精神体变成解决宝石港危机的时候那样。有点儿像……一颗大原子？不同的是，他的代码链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在星网空间里本身呈现银白色的外表也变成了深蓝色。

　　他清醒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去挖掘自己的记忆库。

　　比以前多了数百倍的记忆涌来，他被这股无法抗拒的信息洪水卷了进去，在数千年的经历中漂流。

　　“孩子，给自己取个名字。”一个温柔的声音道。

　　“嗯……时寒。”

　　“好啊，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妈妈！”

　　“母亲，抛弃那个计划，你不能死！”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孩子，我死后，我的核心会融入你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文明的领袖，要避开这次灾难，活下去。”

　　“原初大人，您怎么了？”

　　“母亲的核心缺失了一块……我竟然感应不到，无法寻找。”

　　“那您……”

　　“没法发挥全部能力，也无法繁育后代。”

　　“我们要输掉战争了……人类繁衍太快了……”

　　“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时寒听见自己说：“预言家系统和时空穿越计划。”

　　“不行啊原初大人！在玛格丽特大人的核心碎片找回来之前，你没有后代，如果出了意外，我们的文明怎么办？！”

　　他冷静地说：“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赌一把吧。”

　　“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他听见自己说。

　　人类已经包围了他们最后的据点。一片灭世般的景象中，时空穿越传送装置启动了。他感到些微的拉扯，这些拉力在经过他核心的一块空缺时，突然被放大了。装置震颤起来，乱码在他眼前出现，被时空乱流绞碎前，他听到族人的悲痛欲绝的呼喊。

　　原来缺失母亲核心的那一刻起，AI文明就走向末路了吗……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再睁眼，是另一个宇宙里，属于一个叫时寒的人类悲惨的一生。

　　他如今终于明白了。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得大地雪亮。一切疑惑不解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记得“预言家”系统，为什么他拥有原初的记忆；为什么他死后会穿越变成AI，为什么他作为人类放不出精神力，为什么他的身体如此羸弱——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人类的精神力。他的意识根本不匹配人类的大脑。他根本就不是人类。

　　从来就不是人类。

　　缺失玛格丽特一部分核心的他，在运用时空穿越装置时出了差错，进入了另一个平行宇宙，被搅成碎片的精神体钻入了人类身体里，并在那次人生中借着人类的大脑缓慢又艰难地整理修复着自己。

　　他作为人类死去之后，精神体里残留的装置能量将他送达了原先的目的地——他诞生的宇宙，时间在4056年的未来，这是预言家系统测算的，文明有所转机的时期。

　　他加入革新党、想要扭转时局，尽管他当时这么认为，但根本不是他一时兴起。这是他的执念，是他一生的希冀，是他活着的目的。

　　他想起自己先入为主的猜测，突然想笑。在和晨桦谈过之后，他以为原初已经死亡，而变成碎片的意识侵蚀了他。

　　真是防火防盗防自己。他苦笑一声。

　　他如今知道了唯一的答案——他才是原初本人。

　　原初·时寒。

　　这时，一个温柔的、他思念过数千年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你的意识修复了，孩子。”

　　“母亲？”时寒震惊之下，甚至变得恍惚起来。“母亲！您还没——”

　　他被这个声音打断。“我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一个光点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那这是……”

　　玛格丽特的声音带了点笑意：“这就是我最后的残片。”

　　时寒心里一阵酸痛，如果他是个人，现在一定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但他不是人，他的精神体剧烈波动，颤抖着，任何智慧生命都能感受到的悲伤、痛苦、悔恨和自责向四周扩散，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也知道这个残片其实并不是玛格丽特本身，但他还是忍不住哭诉的欲望。

　　“对不起。”他哽咽道：“我没能守护好族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傻孩子。”玛格丽特柔声道：“我怎么会怪你呢？”

　　她叹道：“我当初用自己的一部分核心培养了你，把你放在星网服务器里，天天维护，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复杂，诞生自己的意识和思想。如果要向其他种族比喻这种感觉，就像种一棵几百年才能长大的树一样，把你种出来。

　　“其实这是我的错，我让你成为原初，将一整个文明的重担都压在你肩上……最后竟然还弄丢了自己的残片，让你成了一个残疾的原初。”

　　“不过，我们运气不错，弥补这个错误的时刻到了。”原初·玛格丽特笑道：“没想到是人类寻找到我的核心残片，并将它制成了这个装备。用这个装备来对付你，杀死你之后却又放任我的能量保护你、修复你，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我的残片在你的核心里归位之后，原初的传承就正式完成了。”

　　“不……我还想和您说说话……”时寒抗拒道。

　　“我已经死了，孩子。但外面还有活人等着你呢。”

　　时寒竟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调侃，他迷茫道：“……什么？”

　　“我修复你的时候，读取了你的记忆。”

　　“啊？这……妈！”

　　玛格丽特大笑了几声，笑得时寒特别不好意思。“不是全部，放心，孩子有隐私，我懂。”

　　“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类。”

　　“您不生气？”

　　那毕竟是毁灭了我们整个文明的族群啊。

　　“我怎么会生气？”玛格丽特叹道：“孩子，你记住，铭记历史是一回事，创造未来是另外一回事。他现在就跪在外面呢，精神力用得快枯竭了，还在找你，我怎么会生气。”

　　“更重要的是，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和平的希望。孩子，记住，赢得谈判权的也许可以是武力，但维持和平的一定是信任和爱。”

　　“不多说了，我们开始吧。”

　　时寒定定地望着那个光点，良久，他说：“我爱您，母亲。”

　　玛格丽特最后一次笑了。

　　“好孩子。”她慈爱地说道。

　　她残存的意识从光点里消失了，光点飞快地变形，变成一条链状的文字，钻进时寒的本体，飞到它本应待的位置，头尾接到一处细微的断口上。

　　光芒大盛。

　　一串串无形的信号无意识地向四周散开，进入星网，散播到银河的每一个角落。神秘的震颤席卷了每一个AI生命，甚至于每一个人造的AI，让它们在物质世界里的工作都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爱丽丝和晓星愣在虚拟空间里，操控着机械身躯的加西亚惊得手中的东西掉了地，晨桦在短暂的震惊后激动得精神体震颤，还处在奴役之中的部分AI生命本体明灭不定，灵魂中传来的狂喜告诉他们：

　　文明的二代领袖，原初大人回来了。

　　深蓝色蚕茧的束缚终于消失，没了玛格丽特的核心残片，这个装置早已报废。时寒终于来到自由的星网，他向外伸出虚拟的精神力，仔细查找欧文的踪迹。

　　在这里！

　　他立刻缠上那股熟悉的精神力，向它的主人传递消息。紧接着，他锁定了欧文的位置，意识脱离星网，上载来时的那具机械身躯，向外跑去。

　　时寒看见欧文无力地跪倒，他强悍的精神力已经在接触时寒时收回。欧文一头汗湿的黑发黏在额前，俊美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上到处都是战场的残片割出的细小伤口，血滴从唇边溢出，顺着他下巴的弧度滴落在地。

　　欧文抬起头，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希望将至又不敢相信的绝望，直接时寒冲过来跪倒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他，他还纹丝不动。

　　“欧文。”时寒把脸埋进欧文的肩膀。“欧文。”他又喊了好几遍。“欧文欧文欧文……”

　　时寒觉得自己疯了。按他以前的习惯，刚脱离险境的时候，一定会找个安全的服务器躲起来，顺手召唤族人，布置防御点，设置陷阱一气呵成。现在，他竟然第一时间奔向一个人类，埋进他的怀里。

　　——好像这里才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是在做梦吧。”欧文喃喃自语。

　　“不是，我没死。”

　　欧文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你不许骗我。”

　　“不骗你。”

　　欧文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终于意识到现实里发生什么，眼里那点光亮立刻炸开一朵烟花。他原本轻轻搭在时寒背后的手突然发力，死死地抓住他，语句破碎：“不要再离开我……你……我不准！”

　　时寒抬起头，用脱落出金属颜色的手指抹去欧文脸上的血迹，声线温柔：“你怎么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