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玫睁开眼睛。

　　她犹如一个实验体, 躺在透明的水晶棺里。她看到了冷冰冰的地下室，她还躺在高斯公司的游戏舱里。

　　但现实反而让她感到恍惚。太多的记忆在同一时间填塞进她的脑海里。她反而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真的活着。她不知道离开游戏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死亡的痛苦依然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脏。

　　——我还活着吗？

　　——活着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在这一瞬间, 游戏舱变为实体, 带着她的身体缓缓上升。

　　舱门打开。

　　万祺红着眼睛, 神情涣散地从对面的游戏舱走出来。但路显扬的门却依然紧闭着。

　　拿玫想看哑剧一般望着面前这一幕——

　　万祺意识到了什么，她冲过去狠狠地砸门, 又是踢又是撕扯。但金属表面纹丝不动, 甚至连她的指甲都没有办法留下任何痕迹。

　　她精心做过的长指甲被劈开了。但她无暇去管, 她指尖的血落在金属门上，像是泪水一般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

　　拿玫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没有用了。”她说, “这扇门不会打开了。”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游戏舱了。

　　这是一个棺材。

　　路显扬已经死了。

　　万祺：“他明明一直都那么傻，他就只是聪明了这一次……他为什么会死……”

　　她坐在游戏舱边嚎啕大哭。

　　哭声在地下室里不断回荡着, 像是某种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一直消失到天花板的对面，消失在实验室的深处。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们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可怕。

　　拿玫：“他们人呢？”

　　万祺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她：“什么人？”

　　拿玫指了指头顶。

　　巨大的实验室里空空如也。

　　电子屏也全是黑的。

　　万祺：“颂蓝呢？”

　　拿玫：“上一次我们来的时候, 那上面全部都是研究员。”

　　万祺：“……他们在做什么？”

　　拿玫笑了笑：“当然是在观察我们。”

　　万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拿玫走到墙边摸索了一番, 很快找到了一个暗格。她轻轻一按, 房间开始摇晃着上升。

　　她们来到了实验室里。

　　但诡异的是, 近距离来看, 这一切也显得更加荒废和凌乱。

　　操作台上堆满了文件，但每一行字都被划去了。拿玫只能看到无数条粗大的黑杠。旁边是几个巨大的碎纸机。机器闪着红光, 依然在发出轰隆隆的超载运转声。它旁边堆满了废纸, 也更像一个垃圾桶了。

　　“这些是实验数据。”拿玫粗暴地扯出了一张文件, 上面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奇怪代码。

　　万祺：“可是他们人呢？人都去哪里了？”

　　“不知道。”拿玫耸肩。

　　万祺：“好像我们每一次从游戏里离开的时候, 现实世界都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是啊。”拿玫轻声道, “谁知道这次我们又在游戏舱里睡了几天呢？”

　　万祺：“我也不知道……”

　　她们在实验室里翻找，试图找出什么线索。但这里被毁坏得很彻底。所有的数据都被抹去了，所有的机器似乎也都故障不灵。

　　万祺：“我记得颂蓝说过，我们都是他的「试验品」。他要用ALIEN来毁灭这座城市。这个游戏根本就是一种精神鸦/片……”

　　就在此时，拿玫突然再次按动了某一个按钮。

　　她们面前巨大的电子屏亮了起来。

　　“监控视频。”万祺喃喃道。

　　她们看到了无数个小屏幕。那赫然是高斯公司内的不同地方。

　　可怕的是……

　　每一张屏幕上，都有人在厮杀。

　　穿着白大褂的人高举着武器，正向自己的同僚砍过去。一个人的脖子被砍断了，鲜红喷溅在镜头上，遮挡了大半个画面。

　　而另一个人则被正正砍中了手臂，断臂整个飞出来，砸向了镜头。

　　镜头猛地一歪。

　　画面黑了。

　　工厂。实验室。玻璃栈道。电梯。

　　监控视频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斥着杀戮。

　　他们杀红了眼睛，像野兽一般。

　　万祺：“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小心！！！”

　　她突然大叫一声。

　　原来一个白大褂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进来。

　　他躲在机器下的隐蔽处，神情凌厉，狠狠地挥刀砍向了拿玫的脚踝——

　　拿玫：“呵。”

　　她直接转身，抬脚，动作漂亮又流畅，将那把刀给踢飞了。

　　利器在半空画了个更漂亮的弧线。

　　稳稳地插中了对方的天灵盖。

　　那张凶狠的脸僵硬了。

　　鲜血如同一条细线，从发间流下来，落到额顶，眉心，鼻尖……仿佛将这张凝固的脸也劈开成两半。

　　他死了。

　　万祺震惊了：“这、这么准吗？！”

　　拿玫也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脚：“难道这是一双阴间飞毛腿？”

　　万祺：“？？”

　　拿玫接着走上前，蹲下身，将那具穿白大褂的尸体很娴熟地搜了一遍。

　　她找到了一个胸牌。

　　【助理实验员：石远远】

　　“抱歉了，石远远。”拿玫假惺惺地说，“你杀错人了。”

　　万祺：“……够了别装逼了。”

　　拿玫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又从他的口袋里找出了一把激光枪。

　　于是她开始动作很熟练地拆枪，检查子弹。

　　万祺幽幽地说：“你们贫民窟的人都这么懂枪吗？”

　　拿玫：“啊？没有啊。谁有钱买/枪啊。”

　　万祺：“那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我也不知道。”拿玫说，她将激光枪扔到一边，“垃圾，没子弹了。”

　　她站回到操作台前，四处巡视。

　　用一种奇怪的、近乎于危险的眼神。

　　万祺：“你在找什么？”

　　拿玫：“武器。”

　　万祺：“？？？”

　　拿玫：“算了，走吧，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接着她就把插在石远远天灵盖上的那把刀抽了出去。

　　刀刃上附着着一层红红白白的液体，脑浆混着血。

　　万祺傻了。

　　拿玫很友善地把刀递给万祺。

　　万祺开始疯狂尔康手。

　　拿玫耸肩：“好吧。”

　　她又将这把锋利的长刀拿在手上，掂量了两下。

　　万祺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被沾满血污的刀刃所吸引：“你没有洁癖了吗？”

　　拿玫：“有啊。”

　　接着她就毫不在意地将刀刃在石远远的白大褂上擦了一遍。

　　刀刃变回干净而锋利的镜面。

　　拿玫：“干净了。”

　　万祺：……救命啊妈妈闺蜜为什么突然变成杀人狂了！！

　　但是看着眼前的拿玫，这个拿着长刀、脊背挺直又瘦削的背影。她又情不自禁地觉得：

　　好帅。

　　好有安全感。

　　妈妈，呜呜。

　　*

　　走出实验室，眼前的情形让她们悚然一惊。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银白的墙面闪着暗光，这一幕本该充满了先锋感。

　　但是此时墙面上却满是血。

　　喷溅的血。凌乱的发丝。残留的血手印。破开的脑浆。

　　而地上层层叠叠——

　　堆满尸体。

　　万祺傻了。

　　拿玫也傻了。

　　“我们要怎么过去呢？”她苦恼地看了看自己的人字拖，“拖鞋不能踩血啊。”

　　万祺：“……现在你又想起来自己有洁癖了！！！”

　　她深吸一口气，十分惊恐地望着身边的拿玫。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他们为什么都死了？高斯公司……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拿玫随意地借手中的长刀去检查地上的白大褂。

　　她的神情毫无波动。

　　“狗咬狗罢了。”她冷冷地说，“他们都活该。”

　　万祺看着拿玫的眼睛。

　　她看到了一潭死水。她第一次发现拿玫的眼睛是这样的漆黑和剔透，却没有任何情感。只有冷漠。

　　拿玫踢了踢一个趴着的尸体。

　　他的后背整个被划开了，破碎的血肉黏着衣服。

　　“最好都给路显扬陪葬。”拿玫说。

　　万祺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原来她还记得，她全部都记得。

　　虽然拿玫从游戏舱里出来之后一直都表现得这样冷静，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是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她还记得路显扬的死。

　　拿玫：“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外面那群暴动的人冲进了这里，把高斯公司的人都杀了；第二，他们出现了内乱。”

　　万祺：“我觉得不是第一种。”

　　她想起那一幕。

　　站在夕阳的金字塔下，对着Valis朝拜的人山人海。

　　“这个城市越乱，越会有人想要躲进游戏里。高斯公司本应该是背后的赢家。”万祺说。

　　拿玫：“那么就是第二种情况，那更糟糕了。”

　　万祺：“为什么？”

　　拿玫：“因为……这样更危险。你也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她抬头平视着前方。

　　一具软绵绵的尸体从墙上滑了下来。

　　拿玫一愣。

　　血像油漆一样染红了他背后的墙面。

　　深红叠着浅红，血泊里分明有一个标记。

　　那是一个向左的箭头。

　　她们凑近过去看。

　　万祺：“这是什么？”

　　拿玫：“不知道，我们走吧。”

　　她转身向右边走。

　　万祺：“？？？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拿玫：“？这才是我。”

　　*

　　她们跨过了悬空的玻璃栈道。

　　沿路都是尸体。尸山血海，浓重的血腥气和狰狞的面孔，充斥着她们的全部感官。

　　万祺越看越心惊。

　　拿玫也很惊讶：“这个公司居然有这么多员工。”

　　万祺：“……”

　　“是啊，像这种大公司，至少有几万员工吧。”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几万人都死在这里？”

　　拿玫耸耸肩。

　　在玻璃栈道的尽头，她们又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肩头指示。

　　这一次是往左。

　　于是拿玫头也不回地往……左边走了。

　　万祺：“？？？这次你怎么又不反着来了？！”

　　拿玫：“嘻嘻，我就是要让他们猜不透。”

　　万祺：“……”

　　玻璃栈道如同在云端行走。

　　她们能窥见下方工厂的情形。

　　工厂里倒是没有太多尸体，无数个半成品的机械实验品和自动机器人静静地站着，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这安静亦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万祺赶紧跟上了拿玫。

　　但奇怪的是，前方的尸体也越来越少。

　　她们经过了几个实验室，看到了更多的箭头。拿玫真真假假地选了几个方向，但高斯公司的内部结构如同蜂巢一般错综复杂，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

　　直到她们再次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

　　眼前的情形令人瞠目结舌。

　　“这是……游戏舱吗？”万祺傻乎乎地问。

　　这房间里装着无数个巨大的透明罐子。

　　每个罐子里都装着一个人。他们泡在类似于福尔马林的液体里，身体蜷缩，双眼紧闭，神情紧张，如同新生的婴儿。

　　但他们的身上却连接着无数根巨大的黑色电缆，像是章鱼的触手。

　　拿玫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的表面。

　　罐子的外壳发出了闷响。但玻璃背后的人却毫无反应，依然在沉睡着。

　　拿玫；“看来我们并不是唯一的「试验品」。”

　　万祺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卧槽。”

　　拿玫回过头。

　　万祺指着远处一个硕大的罐子说：“她睁开眼睛了！”

　　拿玫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她愣住了。

　　因为那个女人的眼睛……

　　是蓝色的。

　　平心而论，这女人长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很平凡。

　　但她的眼睛长得很美。狭长，深邃，幽蓝的双眼，如同璀璨的银河。

　　拿玫：“这是……他的眼睛。”

　　——是Valis的眼睛。

　　女人在狭窄的罐子里舒展开身体。

　　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以奇怪的方式在粘稠的液体里扭曲着。

　　她死死地盯着两个人，张开嘴对她们笑了笑。

　　万祺傻了。

　　她赶紧后退了几步，躲在拿玫身边。

　　拿玫：“……呸，我现在就来把你眼睛挖了，素锦！！”

　　因为她的嘴里密密麻麻长满了牙齿。

　　那仿佛是一张鲨鱼的嘴，牙根很短，牙齿很密，三角形的尖齿爬满了她的上颚与下颚。

　　这女人有着人类的脸，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和一只……如此可怖的嘴巴。

　　她继续对着两人笑。

　　突然，她诡异地伸出手，朝着右边指了指。

　　在那一瞬间，拿玫意识到了——

　　“快躲开！”

　　她将万祺扑倒在地下。

　　而她们的头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房间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颂蓝。

　　他微笑地看着面前的两人，镜片折射下的眼神却晦暗不明。

　　“好久不见。”他说，“路显扬死了，我很遗憾。”

　　拿玫：“那你去陪他啊。”

　　颂蓝笑了笑。

　　他身后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人，他们穿戴着全套的银色防护服、护目镜和毒气面罩，仿佛一只纪律森严的军队。无数个枪口对准了她们。

　　颂蓝：“我要留活的。不要伤到实验品。”

　　同一时间，拿玫眼疾手快地将万祺拉到一只罐子背后。

　　“嘘。”拿玫低声道，“他们不能伤到实验品，躲在这后面是安全的。”

　　万祺：“好的爸爸QAQ”

　　拿玫从罐子背后，小心地探头出去。

　　保镖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借着房间里的无数遮挡物，朝着拿玫和万祺的方向前进，将她们包围了起来。

　　只有颂蓝还站在原地。

　　“出来吧。”他说，“我不会杀你们……”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砰——”

　　颂蓝的脸颊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擦痕。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他狼狈地躲开了。

　　而万祺目瞪口呆地看着……

　　拿玫动作非常利落地扭断了一名保镖的脖子，又将他的枪夺了过来，一枪堵上了颂蓝的嘴。

　　“打歪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万祺：“你真的是拿玫吗……”

　　拿玫：“嘻嘻，不然我是谁。”

　　说着她又抬手一枪。

　　万祺身后某个蛰伏已久的保镖应声倒地，银白色防护服上溅满了血。

　　拿玫：“没人告诉你们，暗杀要穿黑衣服的吗？”

　　万祺：“帅，真的太帅了。”

　　脊背挺直，眼神专注，手中举着枪的拿玫女士。

　　简直就是特工电影的女主角！！

　　接下来基本是拿玫的个人秀。

　　万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秒杀全场，将那些人高马大的保镖杀得片甲不留。

　　万祺：“等等，你为什么身手这么好？！”

　　拿玫：“我也不知道。”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娴熟拿枪的姿势。

　　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绷紧。自然而然的应战姿势。

　　“……好像生来就会了。”拿玫说。

　　万祺：“呸，明明你以前就只会跟我一起逃命的好吗！！！”

　　拿玫：“呃……”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从前几个游戏的丰功伟绩：“好像也是哦。”

　　话说到一半，拿玫又抬手一枪。

　　一个躲在角落的保镖，手中的枪刚举起来一半，手臂又软绵绵地落下去。

　　万祺：=皿=

　　但拿玫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操作。

　　这完全是本能。她身体的本能。

　　她情不自禁地说：“我真的太顶了。”

　　万祺也情不自禁地说；“是的爸爸。”

　　拿玫环顾四周：“我去找颂蓝，你就在这里。这边已经安全了。”

　　万祺：“好的爸爸，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爸爸。”

　　拿玫慈爱地摸了摸万祺的狗头。

　　*

　　拿玫走出了房门。

　　门外空荡无人，颂蓝不知去向，她的面前只有一个铁盒子般的电梯。

　　拿玫意识到：她来过这里。

　　她也知道这座电梯会通向哪里。

　　于是她走过去，按动了向上键。

　　在电梯的顶端，她再一次看到了高斯公司的金字塔塔尖。

　　巴别塔一般的尖顶上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投影。Valis站在天穹上。

　　拿玫抬起头仰望着他。

　　她却听到了某个不和谐的声音。

　　“轰隆——”

　　有什么在从地底缓缓升了起来。

　　拿玫愣住了。

　　她举起了手中的枪。

　　但她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直觉，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蠢蠢欲动地在告诉她。

　　她即将看到某个……她非常渴望的东西。

　　那是一个被幽蓝色光柱笼罩的方形。

　　方形中间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他将自己蜷缩在一起，以某个新生儿的姿势。

　　“啪。”

　　拿玫手中的枪掉落在地上。

　　她近乎于惊叹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看到被粘液包裹着的身体。

　　蜜色的肌肤。完美的肌肉线条。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完美的脸。

　　他的下颌线条，他的薄唇，他挺直的鼻梁，他的浅金色短发，他的一切都是由上帝之手精雕细琢，他的英俊难以用语言形容，那是令人屏息的美。

　　那是她的Valis。

　　拿玫终于见到了他。

　　在游戏之外。

　　她甚至不愿意说话，去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Valis缓缓睁开了双眼。

　　而拿玫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任何复制品，都不及这双眼睛的美丽的万分之一。他是这世上唯一的维纳斯。

　　他眼中有整个宇宙，还有她。

　　幽蓝色的光罩在这一瞬间完全散去。

　　他对拿玫伸出了手。

　　“拿……”

　　他在呼唤她的名字，如同婴儿发出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

　　轻颤的唇舌，生疏的声音。

　　拿玫情不自禁地上前去握他的手。

　　她一步一步靠近，她触碰到了那蜜色的指尖——

　　他的手指是冰冷的。

　　她心想。

　　就在此时，拿玫感到后脑勺一痛。

　　“抓到你了。”颂蓝说。

　　剧痛让拿玫的身体歪倒下去。

　　但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视线中的唯一一个身影，依然是Valis。

　　他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