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有义务必须承受你的坏情绪”。

　　汪清林清楚记得丁云康从明悦湾离开时留下的这句话。

　　丁云康说得是对的，正如她不想忍受吴敏如带给她的精神控制一样，丁云康一定也不想忍受她的反复无常——吴敏如是她的母亲，她尚且如此，何况丁云康根本不是她的谁呢。她也不是他的谁，他当然没有义务承受她的坏情绪。

　　她确实不是讨喜的，甚至是讨厌的。

　　很多讨厌自己父母的人，最后都会活成父母的模样——因为实在没有更多印象深刻且又可以模仿的对象了。

　　她讨厌吴敏如，但也许她渐渐活成了吴敏如。

　　她甚至也有点像汪永华，像他除了对目标意外的其他一切都冷酷无情。

　　汪清林坐在窗边发呆，丁云康今晚没有找她，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汪永华和丁云康约在周三晚上，地点由汪永华选，一个能喝茶的地方。

　　汪永华和丁云康相差三十多岁，但是，每次他和丁云康聊天，似乎比和自己的亲儿子聊天更开心。

　　“快则明年初，慢则明年中，我打算动东边那块地。”汪永华给丁云康倒茶，“你有什么看法？"

　　“承维承纶有什么看法？”丁云康问，但语气不甚在意。

　　汪永华看了丁云康一眼：“我打算让承纶过去，你愿意跟着过去吗？”他补充，“他做事还是不够成熟。”

　　丁云康喝了一口茶：“我得先想想。”

　　“你考虑一下，也不急，明年的事。”汪永华也端起茶杯喝茶，“你爸最近怎么样？”

　　“还行。”

　　“没让你回去？”

　　丁云康想到他家那个已经70多岁的老父亲：“和你一样，对自己的儿子总是不满意的。”他伸了伸懒腰，“也好，起码我自由点。”

　　汪永华笑了两声。想想：“环境不同了，以前我们这一代人都得拼，不拼不行。你们这一代，包括下一代，不是这样了。”

　　丁云康成功找到了话题的入口，那是他今晚约汪永华的目的:“也有很拼的。”

　　“也分人，穷人家的孩子还是会竭尽全力。就像我当时还是比较艰难的时候，我也是豁出一切了。但假如本身拥有了不少东西，就缺少豁出去的动力了。”

　　“汪清林很拼。”丁云康提醒汪永华他那个被漠视的女儿，“她花了很多心血在清韵明珠。”不是所有女孩都能连续一个多星期都睡在项目部里，连续十八个小时连轴转。在勤奋这一点上，他不否定汪清林。

　　汪清林是个怪女人，但并不算坏。那个基于一时冲动提出的契约，也许确实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但他答应汪清林的事，还是会做到。

　　“她是很努力。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的。”汪永华明白了丁云康今晚的来意，内心有些微的不悦，表面却没有表露出来，他可以不给丁云康面子，但不得不给丁鹤生面子。不过，他也不打算和后辈讨论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他跳过重点，“她反而应该不要那么努力才对。”

　　“我和她一起工作那段时间，看得出她的能力以及她的勤奋。”丁云康白摆明态度，“清韵明珠需要她去创造价值，她也需要清韵明珠去体现她自己的价值。现在在明悦湾，有些浪费。”

　　“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去到哪里都不会被浪费。”汪永华心情开始变坏，开始发表他的不满，“我前段时间给他介绍了另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他似乎还挺喜欢她，如果她懂得把握的话，她大可以在夫家发挥她的能力。”他想了想，“我也干不了多少年了，马上70岁，后面事业总会交棒到承维承纶手上，她没必要和我在这里耗。”

　　丁云康听到“另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说他们分手了。”

　　“是的。”汪永华不去细想丁云康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我说她未必见得聪明。我可以给她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但是公司不可能交大权给她，第一她是女儿，始终是要嫁出去的，第二，你也知道的，当初我要把清韵明珠交给她负责，我家里就不是很愉快。我年纪大了，你知道我最在乎什么。”

　　丁云康懂他的意思。年轻的时候，多数人尤其是男人都在乎激情，在乎开心，年纪大了，纷纷贪图安稳，开始期待天伦之乐。但前一个阶段产生的错误，怎么在后一个阶段弥补呢？

　　他想到昨天汪清林始终僵硬的背对着她的姿态，她当然是不可爱的，但也可能是因为不曾被很好地爱过。

　　汪永华见丁云康沉默，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是她让你来当说客？”他记起当时讨论清韵明珠的负责人人选时，丁云康毫不犹豫站在汪清林那一边。

　　“不是。”丁云康在脑海里想了一会儿，“我个人意见，至少清韵明珠让她跟完。人都是这样的，一旦把某样东西看成自己的，就容易固执。”

　　“我知道，所以我把她调走。”汪永华忽然摇头，“她有些像她母亲，做事很有目的性。”

　　丁云康反问，语气有些不敬，果然汪永华的脸色也瞬间更差：“谁做事没有目的性呢？”他缓和一下气氛，“对于我来说，我不在乎在哪里，所以，可以把她调回去，我可以调走。你说明年去城东，也许我也可以去。”

　　汪永华又不再作声。过了一会儿：“我想想。”

　　两个人喝了好几泡茶，丁云康准备告辞。说服汪永华是他答应过汪清林要做的事，但最终能不能做到，他不能确定，也无谓继续浪费时间。

　　“时间不早，你司机在吗？不然我送你？”

　　汪永华点点头：“那就麻烦你送一趟吧。司机送我来了这里，就回去了。”

　　于是两人一起去取车。

　　汪永华平时很少坐副驾驶，这次很主动地坐到了副驾驶，算是给丁云康面子：“我少坐其他人的车，凡事追求安全。你们还年轻，车子尽量开得稳一些，不要求快。”

　　丁云康笑了笑：“我开慢些。”

　　车子里还是陈奕迅的音乐：“横蛮善变柔弱天真，全是她不可解的魔术成分......”

　　丁云康关了音乐：“不吵你，汪总，你好好休息。”

　　“我确实听不惯这些流行音乐，听不懂。”汪永华合上眼，“以前当兵时唱的那些歌儿，我都快忘记了。”

　　丁云康没接话。

　　车子在汪家的大门口停下，丁云康看汪永华，他合着眼，很久没说话。也许真的睡着了，也许是在假寐。

　　他叫他：“汪总。”

　　汪永华睁开眼：“到了？”

　　“到了。”

　　汪永华解开安全带：“行，那你早点回去。”汪永华下车，丁云康也跟着下车，送他到门口，帮忙摁了门铃。

　　等人来开门的时间里，汪永华抬头看了看二楼，忽然对丁云康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时间晚了，我会邀请你进去坐坐。”

　　“下次，今天确实晚了。”

　　汪永华又看了一下二楼：“我女儿还没睡，也许还在弹琴，还是画画，还是写书？她不做生意，却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好像比我还忙。”

　　丁云康当然知道他说的女儿不是汪清林，他礼貌地笑笑：“难得有自己的爱好，是好事。”

　　“改天来我家吃饭，或许可以让她送她之前出的那本书给你看看。”

　　丁云康再傻也听出了汪永华的意思，他委婉拒绝：“汪总，说来惭愧，除了会做点生意，我对这些文艺的东西真是一窍不通。”

　　“兴趣而已，不一定要精通。”汪永华笑，“就像我，我也不懂音乐，但是她每次有重要表演我都一定要到场。

　　丁云康想到了汪清林，那个从来不被捧场的汪家大女儿：“汪清林也喜欢音乐吗？”

　　“她不懂。”汪永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汪清林。

　　“难怪，我曾经试过约汪清林去听演唱会，她拒绝了。”

　　汪永华细细咀嚼丁云康短短一两句话，终于明白丁云康的意思——他志不在汪承雅。反之，可能对汪清林更有兴趣。他点点头：“对的，她比较沉闷，从小到大都是。”

　　住在家里的保姆披着外套来开了门。丁云康对汪永华笑笑：“早点休息，汪总。”

　　丁云康对汪承雅没有兴趣，至少没有男女感情之间的兴趣。所以对于汪永华突然的意图撮合，自然要第一时间拒绝。但——也说不上是为了汪清林而拒绝。

　　汪清林当然是美的，但这不足以让他放弃他对未来终生伴侣的标准——不但要漂亮，还要聪明，还要拥有比一般人更好的情绪处理能力，只有那样才能让他感觉久处不厌。

　　汪清林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但她确实有点可怜。丁云康这么想，便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算得上一个渣男——男人可以对性对身体关系随意，但也许无论时代如何开放，当下的女性都未必百分之百做到一样的随意——之前他和她达成了某些交易，帮助她取得了汪永华的认可，但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从世俗的眼光来评价，始终是他占得她的便宜。

　　丁云康想打给汪清林，想和她说些什么，但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不能判断汪清林会给他什么样的反馈。假如她是开心的或者是平和的，那么也许他也会为这通电话感到快乐，假如她是冷漠的或者是暴躁的，那么他会后悔打了这通电话——他觉得前者发生的可能性几乎接近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