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搬进来的第一天傅铭朗就建议他换个地方。当时他只以为傅铭朗习惯了优渥的生活环境看不上这里，此刻才明白，常年生活在太阳下的人，或许对阴暗的事物存在敏锐的本能抗拒。

　　而他，并没有这份本能。

　　回来之前白鹿给傅铭朗打过电话，但是傅铭朗大概工作正忙碌，并没有接，过后也没有打回来询问。他正犹豫给傅铭朗发短信应该怎么说，这时他付了定金的那间租屋的房东联系他，告诉他住在那间房的小情侣提前离开燕市了，也就是说他可以随时搬进去了。

　　白鹿考虑过后决定立刻回老楼房收拾行李，顺便问一下周克文有没有来过。

　　又或者说，他的目的是反过来的。

　　他在傅铭朗的客厅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只说临时有事离开，晚上不回去了。此刻他很庆幸最终他没有透露自己会回老楼房，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回来搜寻周克文的踪迹结果真的验证了什么，那么多半他也会步上刘炳和周克文的后尘。到时傅铭朗再循着他的脚步来找他，陷入这栋漩涡般，拉扯着所有迈入其中的人不断下坠、无法抽身的老房子里，那么后果……

　　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如果自己真的再也无法走出这栋房子，他希望傅铭朗永远不要知道他最后的终点就在这里。

　　上午十来点钟的老楼房一如既往清冷寂静，空气都像是静止的。

　　白鹿穿过玄关，不出意外管理员大妈这个点并不在楼房里，他回到410号房麻利的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拖着行李箱直接走向了房东老太太的房间。

　　他象征性敲了两下门，就打起厚重的塑胶门帘说道：“房东奶奶，我今天退房了。”

　　房东老太太依旧独自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椅里，用看死物的目光空洞的面对一切。

　　这个眼神，原来并不是误解或错觉。

　　白鹿不禁在心中默默问，是否在这双浑浊的老眼里，那一个又一个住进来的房客们，在踏入老楼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个又一个死物了。

　　白鹿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平声问道：“奶奶，昨天来找我的同事去哪儿了？”

　　他没有指望老太太会对他说出任何秘密，顶多就是再给他三个“死”字，或干脆无视。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老太太突然抓起手边的杯子朝他扔过来，中气十足的吼骂：“要滚就赶紧滚！我一个子儿都不会退给你！滚！”

　　白鹿忙退出房间，但那杯子仍旧砸破了他的额头，他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流了下来。房里的老太太还在恶声恶气的叫骂，措辞愈加不堪入耳。

　　“你没事吧？”

　　一道清冷的音色盘桓而起，老太太的怒骂声就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的火星瞬间熄灭，戛然而止。

　　齐霄站在走廊口，目光落在白鹿的行李箱上，“你要搬走了？”

　　白鹿扶着受伤的额头，探究的望着他。

　　自从确认420号房确实住着人后，他就时常在老楼房里遇上这位420号房的房客。

　　可是在那之前呢？

　　如果这个人一直都生活在走廊最深处那扇房门内，从那个最寂静、最黑暗的地方往外看，他又看到过些什么？

　　“昨天我有同事来找过我，你看见他了吗？”

　　齐霄道：“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很瘦的男人？”

　　“你看见他了？”

　　“他在沙发上等了你很久。”

　　白鹿追问：“然后呢？”

　　“没然后了。”

　　白鹿一愣，他的意思是周克文没有等到他就自己走了？

　　“额头流血了，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吧。”齐霄淡淡说完，也不等白鹿的反应便径自回身往走廊里面走去。

　　白鹿在原地默默注视他的背影半刻，松开拉杆跟了上去。

　　在经过412号房时，他敲响了412的房门。他突然涌出一股强烈冲动，他今天要把席晓夏一起带离这栋房子。

　　“她不在。”

　　已经停在420房门外的齐霄见状说道。

　　白鹿不甘心似的继续敲了好几下，这才放弃。

　　齐霄从柜子里拿出个医药箱，一打开，里面纱布、酒精、碘伏、棉签等等一应俱全，并且都是时常用的样子。

　　白鹿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一切。

　　齐霄抬眼，发现他视线停留的地方，也不在意，只道：“随便坐吧。”

　　白鹿坐在椅子上，齐霄便拿着东西上前，熟练的帮他处理伤口。这个过程中白鹿一直提着心神，仿佛齐霄会忽然化身魔鬼，用獠牙撕扯他的血肉！

　　然而并没有。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相对，直到伤口包扎完成。

　　齐霄把医药箱放回柜子里，送白鹿出门。

　　从420号房走出来，白鹿才第一次发现对面那扇老旧的铁门。在此之前他只来过420门外一次，便是齐霄出现那天。当时是晚上，走廊的光线比白日更黯淡，又正逢祝宁离开他心神慌乱，因此并没有注意原来在这个位置还有一扇门。

　　有门，便意味着别有洞天。

　　白鹿脑子里的某根线绷直了。

　　他抬手指那扇门，“这里面是什么地方？”

　　齐霄没有回答他。

　　就在这时，铁门发出不轻不重的“咚”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撞了上去。

　　白鹿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打开它！”他冲上去拍打那扇门，一连拍了数下，里面却再没有动静传回。

　　同一时间，隔着这扇并不算结实厚重的铁门，一身褴褛的周克文正被一只手掌捂着嘴，锋利的刀刃紧贴在他颈部的皮肤上，冷光映出他充血肿胀的双眼中满布的恐惧与绝望。

　　他好不容易拖着几乎被斩断的双腿逃跑到这里，却在即将逃出这扇门的那刻被追上。

　　而现在，他清楚听见了门那侧白鹿的声音，不到半米的距离，只要他抬腿再踢铁门一脚就能够传达出求救的信息，但是他不能。

　　白鹿狠狠拍了门板半天，气喘吁吁的回身朝齐霄道：“开门！”

　　齐霄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半晌，白鹿的坚持丝毫没有消散，最终，齐霄转身回到房里拿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出来。

　　白鹿一把夺过钥匙插入锁眼，艰难地转动一下后，门开了。

　　里面很黑，他打开手机电筒借着光亮踏入其中。

　　在他身后，齐霄一步之遥静静的跟着。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比外面那条更长更深，走廊两侧排列着许多房门，依稀还能够辨认门上的门牌号。

　　白鹿一间不落的打开，进去就用手机扫视一圈，除了已经完全报废的旧家具、旧衣物、肮脏的垃圾以外，一无所获。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墙，被一个宽大的破酒柜堵得密不透风。

　　直到这时，一直没有发出半分生气的齐霄才淡淡开口：“看完了吗？”

　　白鹿竖起的汗毛不得不平复下来。

　　他原以为他会在这里看见周克文，看见刘炳，甚至是那素未谋面的416的女人……结果这里就只是一条废弃走廊罢了。

　　这个结果，他或许应该庆幸吧。

　　“……看完了。”

　　“那就走吧。你不是要搬出去了吗。”

　　白鹿心中并没有庆幸的感觉，但也没有失望，若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极度令人不安的诡异。就好像四周围起了一层薄薄的膜，他隐约能看到薄膜那边模糊的景象，只要伸手将薄膜戳破一切都将大白于眼前。但那看似一戳就破的薄膜却柔韧无比，任凭他怎么贴上去，视线也穿不透。

　　在走出那扇铁门时，一只老鼠不知从哪个阴暗的角落窜出来，撞上铁门发出不轻不重的“咚”的声响。

　　白鹿恍惚心想，刚才真的就只是一只老鼠吗……

　　而那条走廊深处，那个破旧的酒柜后，有一扇被藏起来的门。门中的周克文听着白鹿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铁门重新“咣”的碰上那一刻，终于万念俱灰的软倒在地，而他身旁，立了一双擦得黑亮的皮鞋。

　　齐霄重新锁上铁门，便告别也没有就回到房中。白鹿提着行李箱下到2楼的时候，遇上了老楼房对面那家便利店的老板娘。

　　老板娘拿着一塌文件那么大的纸，不知怎么掉了一地，正蹲在楼梯上捡。白鹿见状上前帮忙，捡起的第一张纸上恰好贴着老板娘的照片，旁边整齐列着她的个人信息：裴晓琳，女，33岁……

　　老板娘抬头看见白鹿，边道谢边把那张纸抽了回来，露出一贯美丽的笑容：“小哥，这是要出差吗？”

　　“不是，我搬走了。”白鹿把脚边几张纸捡起来交给她。

　　老板娘似乎很诧异，“搬走？”

　　“我已经跟房东打过招呼了。对了，这些是……？”

　　“哦，社区要收集人员信息嘛，不知道怎么就委派到我头上来了，真麻烦！”老板娘抱怨完，热情的跟白鹿道别。

　　待白鹿下楼后，面对空无一人的楼道，老板娘脸上动人的笑靥终于逐渐褪去最后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