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他在等电梯时便认出了她，她随意的口吻、毫无拘束的语言，表现得像个孩子，而不像个要出社会工作的大人。他想起当年他去实习时，已经表现得足够落落大方了，起码不像她那样，这多少让他开始对未来的工作产生担忧。

　　他甚至在担忧，复印那样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沈衡三会不会也把它做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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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衡三在复印机面前站了一天，感觉自己已经成了真正的影后。

　　已经6点了。林娇娜还没有下班的意思，王天成也没有让她下班的意思，而那个陆铖，整个下午都没见到人。天呐，到底谁来告诉她，她什么时候才能下班？

　　她手脚发软地复印着材料，跟自己发誓，如果到了六点半还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能不能下班的话，她就要求助许静女士。不然上班第一天，她的小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陆续有人来了复印室，又走了出去，无人像她一样长时间停留在原地。沈衡三想到张大羊，此时此刻张大羊应该在吃火锅吧，或者在玩王者，反正，一定不是在复印。她觉得此刻自己该吸吸鼻子，以示伤感，但想到自己的鼻子都说不定吸满了墨粉，又懒得造作了。

　　外面有脚步声渐行渐近，陆铖出现在门口，手里还端着咖啡杯。他看着她：“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这一套，一式四份，全部复印好了。那一套，还在复印。”沈衡三指指地下的纸箱，原本只是一个纸箱，经过她的努力复印，地上已经多了两个纸箱。

　　陆铖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用长尾夹夹住的，随意翻了一下。沈衡三叫起来：“老板，千万不要翻，我还没排顺序，你一翻就乱了。”

　　陆铖倒不认为自己有“一翻就乱”的功力，他把材料放回原位：“你应该先给它们编号，这样就不怕乱了”，他又纠正，“不用叫老板。”

　　沈衡三看了他手里的白色咖啡杯：“那个，陆律，我想问一个问题。”

　　陆铖看着她：“说。”

　　“我想问这个材料是今天就要用吗？能不能明天再复印？”她叹了口气，“我可不可以早点下班？”面对他似乎不能苟同的脸色，她坦白，“我很饿。”

　　陆铖提醒她：“茶水间有咖啡和点心。”

　　沈衡三解释：“我中午已经吃了三包苏打饼干，可是我还是——”她假意微笑，“很饿。”

　　“你只吃了苏打饼干吗？你中午没吃饭？”

　　沈衡三道出实情：“这里的饭太贵了，一个最简单的猪扒饭也要58块钱。”而她的食堂，一个卤肉鸡腿双拼饭才15块钱，还送紫菜蛋花汤呢。她点头，“要不，我先回家吃个饭，再回来加班，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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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铖只想了一秒：“那你先回去吧。”

　　虽然加班是他惯了的常事，再说，沈衡三不吃饭是她的问题不是他的错，但，他不想第一天就背负上虐待许老师的女儿的恶名。

　　沈衡三脸色由阴转晴，笑起来：“好的，陆律。”

　　陆铖生怕沈衡三就这么丢下三个纸箱跑了，他点点地面：“在你下班之前，所有资料用长尾夹夹好，贴好便签纸，做好标记。培养对材料的保管意识，这是做律师的第一步。”

　　沈衡三心想，我根本就不想做律师，我现在只想回家吃饭。她蹲下，用力抱起纸箱，虽然手脚发软，但因为有了回家的念想作为动力，她又活过来一点了：“好的，我先运到工位再整理。”

　　沈衡三把三箱A4纸材料抱回工位上，林娇娜还在隔壁工位认真打字。沈衡三凑过去，音量压低：“诶，你走吗？”

　　林娇娜闻言看她一眼：“我还没写完。”

　　沈衡三对她眨眼：“我已经跟老板说了，我现在可以走了。你也跟老板说一声，先回去吃饭吧，明天上班再做。”

　　林娇娜看她一眼：“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打算在所里干下去的。”

　　沈衡三有点迷惑：“嗯？”

　　林娇娜语气有点冷淡：“我是要在这里长期工作的，你只是实习三个月，大家不一样。”

　　沈衡三明白了，林娇娜是当代独立职业女性，在鄙视她这个当代不独立啃老女性。她也不强求：“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背起双肩包，王天成似乎想说点什么，她对他挥挥手：“王律，陆律批准我下班了，我先走了，明天见！”王天成便什么都不说了。

　　沈衡三走的时候，陆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她轻盈跑远的背影，陷入沉思。为一个例外的人打破他的团队协作精神，似乎不是他乐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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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衡三挤了两趟地铁，终于回到家。她换了鞋子，三两步冲到餐桌前，饭桌上还有菜有饭。

　　她欢呼一声，拿了碗就动手盛饭。

　　许静从书房走出来，从沈衡三吃第一口饭到喝最后一口汤的时间里，问了无数个问题，包括她的礼盒送出去了没有，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陆铖对她怎么样，同事之间相处得怎么样，第一天工作怎么样。最后她看沈衡三吃饱喝足满足地叹气：“你很饿？”

　　“非常饿。”沈衡三把办公大厦的商务餐报价告诉许静：“那里的饭，我吃不起。”

　　“你就这么饿了一天？”

　　沈衡三点头：“幸好办公室有免费的饼干和糖果。”

　　五分钟后，许静给沈衡三转了3000块钱：“实习期间，每个月给你多加3000块钱伙食费。”她想了想，“不过，实习工资发了之后，要给我转回来。”

　　沈衡三撑着下巴：“你的意思不是给我，只是借而已。”她叹息着，“我的实习工资也就3000块钱，妈你是打算让我一分不剩？”

　　“你22岁了！要是确定不考研了，我就等着你出去工作挣钱给我花了。”许静站起来，“行了，吃饱去楼下走走，别长小腹了，难看。”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用她洗碗了，沈衡三把碗筷往桌面一放：“谢谢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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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衡三挂着耳机，在楼下溜达。耳机里音乐声突然停止，张大羊又打了电话过来。

　　沈衡三想起今早陆铖的警告，接起电话第一句就是她的警告：“张大羊，我希望你以后晚上8点后才给我打电话，不要在我等电梯的时候来骚扰我。”

　　“怎么了怎么了？”张大羊叫起来，“上班第一天，刺激吗？中午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很忙吗？”

　　“我、累、死、了！”沈衡三在脑海里回忆那几大纸箱的材料，“我老板第一天就给了我几百页的材料，然后我就复印了几千页。几千页！中间还有人不停地过来插队，说他们只复印几十页，只扫描几页，只打印一点点。几台复印机，却有几十个人在用！啊，我从十点钟站到六点钟！”

　　张大羊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停止后正色：“三哥，我觉得我们该创业。我们不该沦为打工狗，我们要做人！”

　　“你还是自己去创吧，创好了，我给你打杂，每个月给我一万块钱，我就心满意足了。”沈衡三单腿抬起，靠在单杆上压腿：“哎，我爸打电话来了，先不说了。”

　　沈衡三接了沈江的电话：“爸。”

　　沈江还是那种低低的腔调：“回家了吗？”

　　“回了，在楼下散步呢。”

　　“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沈江果然又是来关心她的实习的。

　　“还好吧，都挺好的。”沈衡三不想再重复一次第一天上班的心情了，许静和张大羊两个人已经把她的表达欲给消磨完了。

　　“钱够不够用？”

　　“够啊。”

　　“那，行吧，好好努力。”

　　沈衡三嗯了一声：“好的，再见。”

　　挂断电话，沈衡三正想给张大羊回电话，手机又亮了一下，微信收到了5000块钱转账，来自沈江。

　　打工第一天，日收入8000元。

　　不过都是来自父母。沈衡三想，若是父母永远不老小孩永远都小，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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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铖没想到，今天从早到晚都和沈衡三一家那么有缘分。

　　白天接收了沈衡三，下午和沈衡三的亲妈通了个电话，晚上和沈衡三的亲爸在饭局上遇到了。

　　饭局是行业里组织的，组织方在饭店三楼包下一整个海澜厅，一百多人按指定位子落座，听台上的人发言，台下各自寒暄。陆铖本不想来，这顿饭他打算赞助两万块钱就算了，但组织方前后来了两个电话，他最后还是扔下王天成和林娇娜，独自开车过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新鲜的葱焗二头鲍刚切开，还没来得及放进口里，陆铖身边便来了人，还是捧着酒杯来的。

　　陆铖赶快放下刀叉，站起来迎向来人。对方有点脸熟，陆铖想了一秒就反应过来是沈江，南华所的合伙人，沈衡三的父亲。

　　沈江和他碰了一下杯：“陆律，刚好看到你，特意过来打声招呼。”

　　陆铖举起杯子：“沈律，真不好意思，我开车过来的，只能喝水。”

　　“没事，没事。”沈江笑笑，单刀直入，“听说小女去了中铖，肯定麻烦了你不少。”

　　果然又是因为沈衡三的事。

　　陆铖点头：“客气了，她挺能干的。”至少力气挺大，一口气连续搬了三个纸箱没吭声。

　　“那小孩不笨，就是差点社会经历，以后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陆铖点头：“一定一定。”

　　沈江欠了欠身，告辞离开这桌。

　　陆铖重新坐下来，有些头大。以后多费心，要怎么样才算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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