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微若蚊哼，一个“不”字刚出口，就被村民皱眉打断：“阿绣，这又不是要你的命。苏剑仙都说会给你找个更好的身子，你看你生得这么矮，也不算顶漂亮，凤仙子不嫌弃已经是你天大的福气，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原来，他们只想听到她肯定的回答。

　　简绣听他们数落了一会，静静走开。

　　引魂幡取来之前，总算消停了几日。村民们依旧跟着凤舞倾做生意，简绣依旧过自己平静的生活。没人再逼她换身体，简绣甚至产生一切都过去了的错觉。

　　可这平静只是短暂的。

　　最近不知道怎么，接连暴雨，潮湿得让人心里烦躁。

　　难得稍稍露晴的间隙，隔壁卖豆花的阿兰喊简绣去她家。

　　“把这个拿去洗，要用热水轻轻揉，别给我刮坏了，卖了你也赔不起。”阿兰指着地上的一盆绸缎衣裳。

　　简绣习惯性地弯腰去拿，却忽的顿住了。

　　她想起凤舞倾刚穿成她的时候，阿兰也让她洗衣服。

　　凤舞倾轻飘飘地说了句：“我的手娇贵。”然后就没再搭理过她。

　　阿兰自然气不过，但很快凤舞倾大放异彩，被所有人另眼相待，阿兰只好放下不快拉拢她。

　　简绣想，她未必要像凤舞倾那样厉害。

　　但她应该要学着拒绝。

　　“我，我……”简绣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拒绝。

　　她的手又不娇贵。

　　阿兰不耐烦地将浣衣盆往她怀里一塞，转身便要走，身后传来简绣纤细的声音：“我不想洗。”

　　阿兰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看向她。她已经受够被凤舞倾抢风头，后来知道简绣和凤舞倾是两个人，而凤舞倾是苏词剑仙的师妹，这才心里平衡。

　　凤舞倾好歹还有些真本事，她简绣凭什么也想跟着造反？

　　“简绣，你该不会以为你和凤舞倾一样吧？”阿兰凑近她，笑意怀着一点恶毒，“之前大家围着你，是因为你身体里待着的是凤舞倾，根本不是因为你。你看现在凤舞倾换了个身体，还有谁理你？能给我洗衣服就知足吧。”

　　简绣眼睫微微颤动。

　　她双眼微红，软弱得像朵棉花，似乎再怎么打压也不会反弹，让阿兰还想多踩两下。

　　可阿兰突然看到什么，一下变了脸。她绕过简绣，天真烂漫地笑道：“凌公子，您来买豆花吗？”

　　简绣转身，只见陵骨缓缓向她们走来。

　　她立即低头遮去狼狈的神色，怕被他看见。

　　简绣忽然想起来，那条络子，又被她给忘了。

　　陵骨没看她，摇头回答阿兰：“你家的豆花太臭。”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但就是带着一种让人难堪的轻蔑与鄙夷。

　　阿兰尴尬地怔住：“怎，怎么会臭呢？都是新鲜的……”

　　陵骨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庄里缺个做针线活的，你有空吗。”

　　若论绣功，整个清水镇没有比简绣更出挑的。村民需要什么绣品时，几乎都是简绣来做。

　　阿兰向来不爱碰针线，怕弄伤手。万没想到凌公子居然直接叫她，一点也没理旁边的简绣。

　　简绣没说话，抱着衣服走开，身后陵骨淡淡道：“天快黑了，尽早去吧。”

　　阿兰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进入凌公子的山庄，真是天降惊喜，她既兴奋又羞涩：“那，我要带些换洗衣服去吗？”

　　简绣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只听陵骨轻佻地笑了一下：“不用。”

　　食物，是不需要衣服的。对鬼来说，甚至连那层皮肉都多余。

　　他刻意放低声音，让人听着忍不住浮想联翩。

　　捏着浣衣盆的十指紧了紧，简绣几乎跑回了家。

　　简绣看到放在床头的络子，还差一点就打好了。

　　可惜，凌公子大概不需要了吧？简绣把络子塞到箱子底下。

　　“凤仙子还不适应新身体，做不了衣服，可是眼看就要交货了，城里都来催过不少次了，唉……”

　　爹娘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破旧的门扉。

　　“还有那个薛盟主，凶的很嘞，看凤仙子不高兴，就拿我们出气。”

　　简绣明白，他们是在说给她听，要她心甘情愿去和凤舞倾换身体。

　　她坐在屋里没有动静，简绣爹娘很快坐不住了，敲门进来。

　　“凤仙子之前和城里大老爷谈好了生意，那衣服只有她能做出来。这单子要是黄了，整个村子都要遭殃。还有那个薛盟主，脾气那么爆，要是激怒了她，我们都得死。阿绣，你懂点事，让她就是了。”

　　“如果我就是不想让呢。”简绣努力克制着自己，可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

　　什么都可以，哪怕要她被所有人遗弃，简绣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身子。

　　她不明白，凤舞倾已经拥有了所有，为什么还要来抢她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怎么就这么犟呢！”简老爹见软的不行，语气重起来：“那苏剑仙都答应会给你换一个更好的身子，还带你去昆仑修仙，这是多好的事，求都求不来。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自私的女儿，让整个村的人都给你陪葬？！”

　　“可我不想修仙，其他人的身子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要我自己的。”

　　简绣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她忽然觉得无地自容，转身跑出了屋子。

　　苏词就站在门外，他刚取了引魂幡回来，让简绣爹娘再去说服她。

　　冷不防看见简绣跑出来，双眼通红，满脸泪光。他怔了怔，“阿绣姑娘，还是不愿意吗？”

　　苏词不善言辞，只道：“我向你保证，以后就算踏遍三界，我一定会为你找一具你满意的身体。”

　　他当她是什么？寄生虫吗？她要别人的身子做什么，她只喜欢自己的。

　　简绣没有力气再说了。

　　苏词身后，站着许多村民，都是看着简绣长大的父老乡亲。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简绣从来没有被这么注视过。

　　这仿佛是一道惨烈无比的酷刑，一寸寸凌迟着她。

　　她应该学着拒绝。

　　但有很多事，不是十六岁的女孩想拒就能拒的。

　　简绣落荒而逃。她也不知该去哪里，就这么一边哭一边跑，跑进了山里。

　　苏词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换身体很难吗，明明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他已经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

　　“这丫头不仅不识抬举，连我们这些长辈的安危都不顾，她以为什么都能凭她自己？剑仙您别生气，我们这就把她抓回来，她不愿意也得愿意！”村民们就要往山里追去。

　　“不必。”苏词阻止，“我亲自去看看。”说罢他便御剑而去，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飘逸光影。

　　苏词远远跟在简绣身后，怕她出事。

　　简绣跑累了，慢慢停下，坐在潮湿的泥地上抽噎着。

　　山中湿气犹重，她身上很快披满一层露珠。简绣抱着双膝不知哭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个懒散的声音。

　　“这么晚闯进我的地盘，还哭哭啼啼的，是要讹人吗。”

　　简绣抬头，只见凌公子站在面前，似乎是半夜被她吵醒，披着件衣裳就出来了，披头散发的。

　　他蹙着两撇俊眉，很不耐烦地斜睨着她。

　　“凌公子，”简绣实在山穷水尽，只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你能不能……”

　　简绣想，凌公子那么有钱，应该可以帮忙料理凤舞倾留下的生意。

　　可是该怎么求他？简绣又迷茫了，她从来没求过别人什么。

　　简绣一直认为，该有的不会没有，不该有的强求不来。

　　可是现在，她只不过想守住自己的身体，竟然都成了千夫所指。

　　陵骨的眉皱得更深了，轻啐道：“果然是来讹人的。”

　　他哼了一声，“我帮你什么？处理凤舞倾留下的生意？那也不是难事，只是，我为何要帮你？”

　　简绣心中刚有一丝希望，又熄灭了。

　　她不值，不值任何人帮。

　　“倒也不是你不值得。”陵骨道，“我且问你一句，你究竟愿不愿意这样委曲求全？”

　　他的语气比之前村民问她的要认真许多，简绣想，凌公子是真的想要她心里的回答。

　　“不愿意，”似乎觉得一遍还不够，简绣对着空旷的山林又接连喊道：“我不愿意，不愿意！”

　　她发泄似的越喊越大声，回音响遍山林。

　　真希望全世界都能听见。

　　这一叫仿佛开了道阀门，积压在心底的千头万绪全都如洪水一般涌泻出来。

　　不知从哪生出许多幽蓝光芒，在春夜中勾勒出朵朵昙花的形状。

　　优美，脆弱，转瞬即灭。

　　月亮也从乌云后露出来，像是好奇地想看看是谁在呼喊。

　　今夜星空，无比晴朗，明天大概不会再下雨。

　　简绣大口喘息着，用尽全身勇气与力气。她泪眼模糊，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那就别管他们。”陵骨注视着她，向来淡漠散漫的双眸中浮着点点幽蓝的微光，在此刻静谧的夜里看起来竟有些温暖。

　　“可是我会牵连所有人……”

　　“弱者一向喜欢将过错推给更弱者，他们说是你的错，你就认了？从头到尾，你做了什么，他们又做了什么？指望攀附别人飞黄腾达，却要你来付这代价，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事情的本质被他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简绣低头不语。

　　为什么本来亲如一家的乡亲父老，会为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利益这么残忍？

　　这比任何一场灾难都让简绣难以接受。

　　也许比起身子被侵占，被忽视被抛弃，简绣更不愿意面对的，是这个事实。

　　“同样，”陵骨又开口，“你既不想牺牲自己，又想保全所有人，世上也没有这样好的事。”

　　“公子，”简绣逐渐平静，仰头看着他，喃喃道：“我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