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去, 不再去看，不想再听。

　　方丽娇却不肯放过他，“原先西山坳出事的时候, 西西倒是一直都支持着你，为了你, 都跟聂冠宇闹翻啦, 看她那个架势，怕是连慈旻集团都不要了呢, 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任谁看了, 都会以为她对你是有感情的，哎……原来都是假的, 阿颜，你怎么这么命苦？”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得九曲回肠，仿佛优伶名角那幽怨而长久的叹息，要钻到人心里去, “你觉得她是没把你放在心上，所以把你忘了，还是知道你喜欢他，厌恶你至极，故意不带你？”

　　神色一直很冷漠的陆时越看似依旧面无表情, 眼睫却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知道他喜欢她吗？所以厌恶？

　　方丽娇抓到了陆时越身上这一闪而逝的变化，“阿颜, 我说过的，我是你母亲，我比谁都来的了解你的, 你喜欢你妹妹。”

　　陆时越垂下了头，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仿佛老僧入定。

　　这一次，他没有再给方丽娇任何多余的反应。

　　方丽娇却根本不信他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她一脸哀伤地看着他，“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儿子竟然也会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变态。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心意的？嗯？在西山坳之前，还是在西山坳之后？你是怎么一边喜欢着她，一边还故意装可怜，让她拼了性命也要来救你的？事后，你还挑拨人家父女亲情，一副被聂冠宇排挤的可怜模样。表面上，你倒也装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任她讨好你，对你好，你竟无动于衷。不过你的眼珠子就离不得她半分呢？”

　　她眼底升起浓烈的厌恶，“或许你是对的，你不是在为聂冠宇顶罪，你本身就有罪。”

　　陆时越眉头紧紧皱着，终于重新睁开了眼，望向方丽娇，黑漆漆的眼神，看着就让人后背发凉，“就算我是为人顶罪，也不是为了聂冠宇，你清楚的，我是为了你。”

　　这些事情，明明就是方丽娇做的，还硬要把锅扣在聂冠宇的头上。

　　方丽娇眉头一紧，随后就是一怒，“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她冷哼了一声，“干嘛这么看我，你瞧不起你的亲生母亲啊？”

　　陆时越声音很轻，垂了眼睫，居高临下，轻声吐出一句话：“我是看不起你。”

　　方丽娇一愣，脸上亲和的笑意全然散去，用着一双和陆时越极为相似的眼眸盯着他，“哦？看来，讨饭娘还是不如富贵爹啊，我没权没势的，当然做什么都要被你这个儿子讨厌了，就连我为自己报仇，你都要看不起我……哼！反倒是聂冠宇，那么恶心的一个人，你却样样都要跟他看齐，连这个都要跟聂冠宇学……”

　　陆时越凝着方丽娇，很长的时间都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又把视线投过来了。

　　方丽娇也一点一点重新戴上了她那张娇弱的，无措的，出身底层，未曾得到过任何学习机会，而显得过分愚昧无知的被硅胶填充满了的中年女人的面具。

　　她眼泪要坠不坠的，似乎马上要掉下来了，正要开口。

　　陆时越忽然道，“跟聂冠宇看齐，也没什么不好。”

　　方丽娇眸色一愣。

　　不等她说话，陆时越又道：“你我都清楚，我是你的儿子，但不是聂冠宇的，虽然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骗过他，让他认了我这个儿子，但你知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只有你这个讨饭娘，从来没有聂冠宇这个富贵爹，要是我有朝一日也能学着聂冠宇，对欺骗我的人这样宽容，就好了。”

　　他声音不高，大概也只有距离他最近的方丽娇能够听到。

　　方丽娇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停顿了一秒，她稳住心神，“你胡说什么，这种事情怎么好作假的？这不是一查就露馅了吗？”

　　陆时越点点头，笑着道：“我也这么觉得，大概许多人都会这么觉得吧，竟然就灯下黑了一把，这么简单的事情被瞒了这么多年。”

　　他虽然笑着，可眼底没有一点笑意，“也不对，你为了瞒住这个事情，其实还是费了不少心思的，当初我为什么会被聂冠宇和尹宜凡厌恶，为什么不得不远离LA，回到华国重新开始，都是从当年那件事情开始的吧？”

　　他嘴角勾着一抹笑，声音竟然还挺温和，“你引着我去查，查到西西不是尹宜凡的亲生女儿，让我怀疑尹宜凡对西西的用心，我开始怀疑，就样样生疑，以为西西的病情延误至那种程度都是她一手促成，是她爱女过度，精神扭曲，不想要让西西好起来，只想一生圈禁她，而那女人偏偏也行事偏激，许多事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又被你挑动，各处寻找配型，全身器官移植、克隆体、液氮冰冻技术等等，为了西西的病，她近乎无所不用其极，对我更是痛下狠手，要取我的心肝脾肺，可我和西西明明就不匹配！”

　　他拧起眉头，“我只以为她真的疯了，”说到这里，陆时越苦笑了一声，“现在想来，不过是有小人两头挑拨，做了一些小动作而已。”

　　往事错过太多，尹宜凡日日看着西西身受病痛折磨，年复一年见着西西越发虚弱，陷入魔障，难得解脱。

　　他又何尝不是？

　　他第一次在西西身上尝到亲人和朋友是什么滋味，什么是无条件的快乐，无条件的笑，无条件的爱和维护，他太想留住了。

　　他整个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温暖，却还有这么多人来跟他争。

　　他争得头破血流，以为自己赢了，一回头，才发现有一个人，他怎么都不可能赢得了。

　　这个人，可以叫他时间，也可以叫他命运。

　　太绝望了，也就疯了。

　　“西西死后，我们双方也不得太平，互相指责，都认为是对方的阴谋，对方胡来才导致这样惨烈的结果，以至于互相更加不愿意妥协，一争到底，一直到如今。”

　　那个人早已不在，可他们之间的仇恨却永远无法被抹平。

　　难道期间他从没有怀疑过吗？怀疑尹宜凡的用心或许并不那样险恶，但一方面，尹宜凡姐弟二人自那以后开始迷信宗教，行为举止越发荒唐，更重要的，是他怕了，怕没有恨，他的人生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无法抹平的，或许并不是仇恨，而是伤痛。

　　陆时越冷静地诉说着他的推测，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方丽娇摇摇欲坠。

　　她面容逐渐扭曲，只嘴角还勉强挂着笑，“你说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有证据吗？”

　　陆时越吐出一口气来，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却神色晦暗，目光冷寂，自嘲般笑道：“我甚至都不是聂冠宇的儿子……哈！……”

　　方丽娇双手紧紧地攥着，僵硬着一张脸，“你就这么想做他的儿子？”

　　陆时越睁开眼睛看他，“我只是觉得可笑，我都不是他的儿子，那又是谁让你怀的孕？你之前说的所谓聂冠宇喜欢你，囚禁你，折磨你……原来都是假的吗？都是你编造的故事吗？你到底是想要欺骗聂冠宇，还是想要欺骗你自己？聂冠宇……从来没有对你做过这些。”

　　方丽娇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双眼睛仿佛淬了毒汁，要将陆时越咬死在当即，“不！他就是喜欢我，爱毒了我！所以才会囚禁我，才会把我关起来，还用白一粉控制我！”

　　她的声音尖利，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有小部分人听到了“白一粉”的字样，面露惊诧，狐疑地看着方丽娇。

　　方丽娇感觉到了众人刺探的视线，吓得立刻低下头，几秒的时间，她从重新抬起头，背对着大众，对着陆时越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咬牙切齿地道：“陆时越，你根本不了解事实的真相，却只是一味想要为聂冠宇洗白！你就是舍不得这一场泼天的富贵，舍不得你聂家大少爷的名头，才会下意识地想要给聂冠宇开脱！你也不想想，从头到尾，聂冠宇有多看过你一眼吗？”

　　陆时越同情地看着她，“父爱这种奢侈的东西，我早就不奢望了。在我知道聂冠宇根本不是我亲生父亲的时候，我也终于彻底放下了。他若是愿意给我这个便宜儿子一点关爱，那是他慈悲，若是不愿意，那也是人之常情。而你呢？你千辛万苦瞒天过海，弄出来一个我，一个聂冠宇唯一的亲生儿子，一个慈旻集团未来唯一的继承人，他看过一你一眼吗？他连我都没有多看一眼。”

　　“那是因为你不争气！”方丽娇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钻石包，钻石包碰到了地板，发出好大一声巨响，“都是因为你不争气！你就不能学一学尹西初吗？你在医院的时候不是每天都跟她待在一处吗？你怎么就不能学一学她，看一看她是怎么讨聂冠宇的欢心的，哪怕你能学到一两分，我们母子也不会是今天这个下场！”

　　大厅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方丽娇这一通歇斯底里的叫唤。

　　从原来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关注方丽娇和陆时越这边，这一下，变成了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许多人不赞同都皱起眉头，还有人甚至准备上前劝一劝方丽娇。

　　陆时越挑了挑唇瓣，“你说之前这件事情是我不争气，是我不会讨人喜欢，也是我浪费了你的布置，那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