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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46

未晏斋 11091字 2022-10-03

  刘子业远比刘英媚想象的要聪明,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得意洋洋,仿佛还在等候阿姑的表扬。

  刘英媚已然泪流满面,哀求道:“陛下,您听一听何迈怎么说。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身上有将军的职位,万一只是视察军伍呢?”

  刘子业摇摇头:“阿姑,朝中的事你不懂,也别多问了。朝廷所用的外军是外军,台.军是台.军;官员私蓄的部曲是另一回事,我若连这个也搞不清,也不用做这个皇帝了。”

  何迈有“异图”,刘昶有“异图”,其实并不在刘英媚的意料之外。

  何迈是家中的宠儿,从来就很任性,世家出身却不喜欢清谈,养了一帮子死士,个个游侠儿一样在外头惹是生非。夺妻之恨对男人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想要兵谏政变,是何迈做得出来的事。

  刘昶是文皇帝的爱子,也是兄弟里数得上的聪明能干,个性十足。他从建康城中死里逃生,看多了刘子业的残暴不仁,当然是恨死了这个皇帝。而他又是皇帝的叔叔,若是打着“杀昏君”的旗号自己上位,未必不得天下呼应。

  但是,成王败寇,两个人没能先发制人,就必然是后发制于人。

  刘子业望了望绡纱的车帘外,轻声道:“来了。”

  刘英媚忙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一群士兵押解着一群踉踉跄跄的人。绳捆索绑,均为阶下之囚。为首的那个还穿着襜褕——原本是衬在披甲里面的。那高健的身姿,刘英媚隔了一年仍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的丈夫何迈。

  “陛下!”她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刘子业的双腕,泣不成声还努力地说,“求陛下看在妾的份上发一发慈悲吧!”

  刘子业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了看刘英媚,嘴角似乎微微带着笑。

  刘英媚从来看不懂他笑容的含义,有时候他笑是心情愉悦,有时候他笑又是打算着杀人——杀人也往往让他心情愉悦。

  刘英媚哽咽着说:“您贬他为平民,让他自生自灭吧。他没了高官厚禄,没了跟从他的狐朋狗友,自然没有能耐再做错事了。求求陛下,看在妾的面子上……不要让我伤心难过,好吗?”

  刘子业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吗?”

  刘英媚不敢即刻作答,悄然看了他面孔一眼,但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只能承诺:“谈不上恩情,但毕竟那么熟识,心理上实在承受不了。陛下放心,妾日后安安生生在台城里伺候陛下,与往事一刀两断,一辈子安安生生做‘谢贵嫔’。求求你,不要让我伤心难过,好不好?”

  她的话总归对刘子业还有些用处,他歪着头想了想,看着刘英媚少有的痛哭流涕的狼狈模样,终于说:“那我先问问他肯不肯认错。”

  “一定肯的!”刘英媚替何迈保证。

  保证完,她心如死灰。答应要一辈子在建康宫了,她大概是再也出不去了。未来的日子是怎样的苦痛煎熬,简直不敢去想——但又不能不顾眼前。

  何迈已经被押解到了皇帝辂车前。

  刘子业手一挥,两名宦官拉开了辂车的前帘,华盖上垂下的金丝流苏被微风吹荡,少年的通天冠亦极显威严。

  何迈被用力摁在了刘子业的辂车前。他双臂被绑缚着,两踝间系着铁镣,蜀锦的正紫色襜褕,被绳索镣铐磨得破破烂烂。刘英媚抬起泪眼看向他的脸——一年没见了,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粗浓的一双眉横生着戾气,嘴角撇出来鄙夷,眸子里的光还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小郎君的模样。

  刘英媚心底里酸痛和愧疚一阵阵往外涌。

  她不得已背叛了他,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此时越危急,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那么地爱他,爱他们那个家。

  所有的事物,都是得失去了才能够珍惜!

  刘子业问:“何迈,朝廷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谋逆造反?”

  何迈抬起一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最后弛然笑道:“你还好意思问你有何对不起我?!你是对得起我的妹妹何令婉,还是对得起你的姑父我?!”

  一听这话锋,刘英媚觉察不对——何迈负气甚重,只怕要当场和刘子业对呛。

  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迈凭什么和刘子业这位皇帝呛?他以为这个“姑父”是能吓到刘子业么?

  她不由要探出发声:“何郎,你不要胡说了!”

  何迈满眼都是怒火,冷冷一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偏说!你这个昏暴的独夫!”

  刘英媚脸煞白,而此刻她看见刘子业的笑容,笑得极其欢畅,露出一口白牙。他袖着双手,前仰后合,最后说:“不错呢,姑父,新蔡公主死了,你怪罪朕呢?心里怪罪也就算了,你起兵造反,朕怎么饶你?你还是快些和新蔡公主团聚去吧。”

  “不!不!”刘英媚从辂车后厢连滚带爬匍匐到车辕前,抓住了刘子业的衮服下摆,磕着头求他,“他口不择言,您是国君,是天子,是最宽宏大量的,不好这么与人计较的!”

  刘子业斜瞥了跪在他脚下的刘英媚一眼,说:“这可不是瞎话?当天子的任由臣下造反?到哪里也没这个说法!对不对呀谢贵嫔?”

  何迈剑眉上指,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使劲挣扎起来:“荡.妇!你不配为我说话!因你求饶而苟活,我也活不下去!”

  刘子业脸色一变,一声令下:“杀!”

  何迈是阶下之囚,还没动弹得了,就被两旁的武士摁住了肩膀。他力气再大也经不起十几个人全力的按压,很快被揿到泥地上跪着,朝着刘子业匍匐着。

  刘子业大剌剌坐了下来,辂车之尾的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赤红色的纱帘柔软地拂动。他微微地笑着,凝视着匍匐在地的何迈,对身旁撕扯着他衣襟不停地哭着向他求饶的刘英媚置若罔闻。

  大刀的青锋高高举起。刘子业回头和声说:“闭上眼吧,如果你怕的话。”

  刘英媚自然不敢看,也知道无望。

  她一声长嚎,捂住了双眼。听见风吹过那锋刃发出宛如柳叶哨的铮鸣,听见刀切进肌肉、骨骼时发出“咔咔”的声音,听见丈夫的头颅沉沉坠地。

  她想要嘶嚎也嘶嚎不出了,胸口里憋闷极了,呼吸透不过来,她张大嘴发不出声音,脸上被喷到了丈夫温热的血。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伤心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脸上的血渐渐干涸了,绷在她的脸颊上。

  何迈该带着多大的愤怒和恨意呵!颈血贲张,喷溅得这么远!她浑身都是他温热的血腥气,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新婚燕尔时,他硬而暖的身体裹住了她的……

  如今他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这温热的血腥气了。

  刘子业轻轻抹拭刘英媚脸上的鲜血,鲜血在她脸上抹成一团时,宛如飞霞之妆,丰润的红脸颊,颤抖的红眼睑,哆嗦的红嘴唇……皇帝的胸臆里发出最满足的叹息,柔和得仿佛是最多情会疼人的儿郎:“别怕……别怕,我这就叫把尸身收拾掉。”

  刘英媚睁开眼的时候,地上凝着的血迹已经变作褐色,纠结在草秆上,有好大的一滩。

  她浑身打着寒颤,害怕至极,却挪不开眼。

  耳边听见刘子业说:“刘昶没有逃远,未到郡望,还在徐州郡,我已经调布三郡人马环围,等我大军压境,就能把刘昶瓮中捉鳖了。”饶有兴致还问:“这样好玩不好玩?”

  刘英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像病了一般一直在颤抖。

  刘子业很是心疼,说:“阿姑不舒服么?去县城里的公主府休息吧,你熟悉的地方,想必会让你好受点。”

  辂车辚辚,开进城内,两旁兵甲罗列森严。

  公主府早已被同样森严环围。刘子业说:“阿姑别担心,何家已经清理过了,也叫傩师看过了,说并没有鬼。”

  刘英媚森森地回眸看他:“之前当然没鬼,只怕今日要有了。”

  刘子业嘴角抽搐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问:“这‘鬼’,是何迈?”

  刘英媚不说话,下了辂车后不肯上软轿,她踏足在公主府的地上,泪水亦洒在地上,抬头四望,无一处不熟悉,也无一处不陌生。

  “阿姑是在找这里的鬼么?”刘子业不肯下车,只把车帘打开一角,问。

  刘英媚说:“鬼在陛下的心里。”

  “什么意思?”

  刘英媚转而问:“何家其他人呢?”

  刘子业说:“自然抓起来了,叛乱还不处族诛么?”

  刘英媚“咯咯”笑着说:“好得很,马上这里就全是鬼了,全是我熟识的鬼,我不怕,叫他们一道带我走了倒好!”她的泪水簌簌而下,在满脸的血渍上冲刷出一条条可怖的净白沟壑。

  刘子业好半晌说:“可以先不杀。等我走后再说。”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提着裙子向自己的正卧而去。

  进门,打开妆奁,对着菱花镜打量自己一脸的血,顿时哭得歇斯底里。她颤抖的手从小抽斗里抽出一支长钗,钗尾锋利,她咬着牙在手掌心里划着,划出两道血痕。

  她咬着牙、低声问追过来的春绮:“这东西若是直接插在他的心脏里,能不能杀了他?!”

  春绮肝胆俱裂:“公主,你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刘英媚的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喑哑得几乎听不见,但一个字一个字都震在春绮的胸腔里,让她有即将雷轰而死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1)按记载,何迈当时奉立刘子业的弟弟刘子勋。刘子勋也是个倒霉蛋,大家总要奉他当皇帝然后自己就有理由造反。于是刘子勋前期被刘子业忌惮,几次差点被杀,后期又被刘彧忌惮,而且真的没好结果。果然是怀璧其罪。这里为了减少出现的角色,也为了行文顺畅,就改成了何迈奉刘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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