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言情 > 《相乱欲何如最新免费+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九十二章162
“婉儿可不只是圣人的笔,婉儿是宰相,同当年的张相公一样,宰相一言,百官顺意。”韦后并不认同她对自己的定位,身体前倾逼近波澜不惊的婉儿,低声道,“我以为这两年过去,你已经站到我这边来了。可你在做什么?裹儿不过要修个池子,你就忙不迭地要找她的不乐意?”
果真是个记仇的皇后,婉儿并不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笑道:“长宁公主府上的事,是圣人过问,婉儿不敢不答,决断是圣人下的,婉儿并没有表态。况且婉儿也说过了,婉儿只是圣人手里的笔,作为一支笔,讨论站位的事,没有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韦后嗤笑,“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吗?说根本不需要三十万钱,只需要一夜的肌肤之亲,连贩夫走卒都可以做上官昭容亲批的斜封官。昭容的府邸是靠俸禄不可能修筑起来的豪华府邸,她受圣人的恩宠,也挪用户部的钱粮,盘剥百姓的口袋。昭容府里夜夜笙歌,白面小生络绎不绝,她在则天皇后身边待得寂寞了,也想要采阳补阴,需要‘阳道壮伟’的滋养。她还为了保命,蒙骗圣人阴谋处死了废太子李重俊,正是她仓皇逃入宫中才使得维护正道的废太子败事,冤死在玄武门下。”
这些说辞早被预料到,也早在婉儿准备用斜封官对付斜封官时,被太平说出来。此时的婉儿已经可以噙着笑听完这些难听诋毁,似乎这一句一句毫无根据的恶言,并不是说的自己。
“舆论已经倾斜,你这里不表态,那里不表态,难道还想要隔岸观火,卖弄你那左右逢源的本事?”韦后却越说越激动,步步紧逼:“已经没机会了!你看看李重俊要杀的是你、我、梁王,李重俊虽死,那些为他喊冤的朝臣们又会怎么想?我们三个早就分不开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士林的清望?你只能站在皇太女这里,只有我和裹儿掌权,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门下省封驳圣旨的权力,自从韦后常常直接向李显请下皇帝直批后就几乎变成摆设了,婉儿立在这里,原本只是替皇帝做事,并没有决策的权力,然而这次韦后说不动李显亲批,竟然想起她来了。以利相喻,恩威并施的方式本是屡试不爽,但在韦后不择手段的使用下,倒显得拙劣了许多。
不过她倒是误打误撞地说对了,婉儿能升任昭容历任两朝,除了作为一个孤臣获得皇帝的信任,更是凭着士林的清望——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一种名声——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会有人愿意相信你。恍惚想起那个以她为师的张说,不知多少士人与他一样心里装着昭容,把昭容比作当世之贤相,那是儒生对一个官员最高的想象。这种清望靠得住也靠不住,昭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她在悬于内外的位置上不得不做出许多妥协,一旦击穿了士人心里的美好想象,这种清望就会反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你。
而那美好的想象,终归只是一种臆想,是一场梦,梦醒只是一瞬间的事,何其容易啊!
“殿下可知,则天皇后从成为皇后到登基称帝,走了整整三十五年,做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件是集权,另一件则是造势。”婉儿像每次为国事出谋划策一样,在韦后看来,她已经被说动,成为一个谋士,向她低头,“集权的事谁也帮不了她,但造势必须有人帮助。垂拱年间,先是魏王进献瑞石,再是薛怀义重释《大云经》,大唐万人上书,则天皇后顺应民意,遂登大宝。”
她明显的话里有话,韦后跋扈却并不愚笨,平静下情绪,问:“要学则天皇后,从哪里开始?”
婉儿一笑:“从延揽文学之士开始。”
“怎么说?”
“百姓看不到宫闱秘事,听的都是来自文人的传言,把文人抓到手,是一定要做的事。”婉儿道,“当年太宗文皇帝有秦王府十八学士,则天皇后有北门学士,这些人不仅出谋划策,还能为引导舆论作出重要贡献。骆宾王一支笔就能拉起李敬业的军队,殿下真的不想要这样的文人笔墨吗?”
韦后心动,忙接着问:“此事如何施行?”
猎物自己钻进套里来了,婉儿脸上笑意未变,徐徐道:“婉儿早想求陛下重设修文馆,只是军国大事一件接一件地来,还未曾找到这样一个时机。既然殿下关注此事,那婉儿可以将修文馆的功劳送与殿下,置大学士三员,由宰相担任,以示恩重,其下学士与直学士,征攻文之士以充之,坐论文艺,其实也论了殿下的文德。”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顾及了韦后会生疑,特意设上三员宰相的位席,韦后没有反对的道理,只当她是真的权衡利弊与自己合作了,自己在朝堂上,又拿下了关键的一人。
景龙二年,因避孝敬皇帝李弘讳,将旧有的弘文馆改名修文馆,以文坛领袖上官昭容为馆主。这是婉儿还朝以来的既定计划,被神龙年间的天灾、兵事与政变耽搁到现在,一再根据时局而改变取士策略,为彻底洗脱这个智囊库的政治属性以便掩人耳目,立下了“文学取士,不问出身”的规矩。在这个雨雪纷纷的初春日,寄予她厚望的修文馆终于在长安轰轰烈烈地成立了,之所以称得上“轰轰烈烈”,是因为这是一个少有的,获得各方明争暗斗的势力合力推崇的项目。李显以为这是婉儿在朝堂争取人才的措施,韦后以为这是婉儿为她造势的举动,太平以为这是婉儿与斜封官齐头并进的进贤办法。然而无论各方怎么想,对于天下文学之士来说,这都是难得的文坛盛事,在兵戈利刃中的大唐,又重新沐浴上蔚蔚文风,似乎又让人望见了盛世的曙光。
李显特意下旨,在昆明池边搭起了一个彩楼,让婉儿端坐其上,百官作诗进献,接受这位新任修文馆馆主的评判。
皇帝把最为瞩目的那个位置让了出来,虽然坐在华盖下,依然如群臣百姓一般仰望着高楼上的那个女子。在诗和文章的国度里,婉儿已然是众望所归的“女皇帝”。
独坐高台,高处的风让她想起上阳宫冬日里的狂风卷雪,她从来站在武皇的身后,只能感受一半的风雪,在上阳宫的门口,她终于与武皇并肩,被那样狂烈的风吹得快要睁不开眼。
“独登高台的风雨或许猛烈,做一个奋勇的斗士,待风晴雨霁时,你不再站在谁的影子里,而将踏云而立,饱览风光。”
她记得武皇跟她说的这句话,如今和煦的风飘扬起彩色的绸带,她在高楼上,踏云而立。
雄俊河山,如痴如梦。
“昭容,今天的诗都在这里了,圣意请昭容拔魁。”
侧身轻睨装了满满一框的诗笺,婉儿伸手拿起一张,文字过目,便惹得美人轻笑,广袖纷飞如蝶,白色的诗笺乘蝶而去,翩飞下坠。
楼上的侍从目瞪口呆,楼下的文生争相抢夺。
一张、两张……那些还隐隐带着梅花香气的诗笺一张接一张地被扔下来,穿紫袍和穿青袍的人们在诗的面前获得了平等,争先恐后地去夺,想看看那不能被昭容瞧上眼的是不是自己的作品。一时间,彩楼之外,诗笺飘飞若雪,楼上的女子从容地浏览、扬袖、再取下一张,漠然的神情未有丝毫惊动,楼外翩飞的,既不是诗篇,又不是春雪,是一代文宗的风雅与骄傲。
风雪渐止,见楼上没了动静,楼下众人各自怀揣着自己的诗笺,又都仰头望去,彩楼之高,望不见昭容的神情。屏息不到半刻,一张诗笺从高楼飞出,翩然落地,只剩两个红袍男子面面相觑,拨开人群上前去,同时拿住那张诗笺,翻过来一看,已有一人失望叹息。
另一人抬头凝望,所有人的诗都已化作春雪,唯有他的诗,被看一眼即是莫大恩宠的文坛领袖拿在手里。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婉儿看了看落款的“考功员外郎宋之问”,想起天授元年的春日,在伊水边香山寺里评诗时,她同样推了宋之问为魁。
她记得他的诗。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洛阳在东,山水已朦胧,群公隐匿在时间的迷雾里,天子早已入了乾陵。那个阳光正好的春日,已经逝去太久了。
她在宋之问和沈佺期的诗中间迟疑过一阵,“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句的确比““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犹陟健举,更具盛世文风。然而如此也只是苦笑一声,何堪“不愁”,哪里“自有”?如今正该她愁,武皇的明月已尽了,却是极目跂望,也望不见夜珠的光影。
“婉儿。”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诗入神的婉儿回首,意外地望见母亲。
“阿娘。”忙放下手中诗笺,代宜都扶住母亲,婉儿扬起笑意,“阿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任女儿扶着,郑氏步履比早先更加蹒跚了:“我向圣人请愿,想要亲眼看看婉儿评判天下诗文的样子。”
母亲竟然也这样倔强起来,婉儿无奈皱眉:“阿娘不早说,天这么冷,楼上风大,赶紧下去避避。”
郑氏却不由着她,执意到了楼边,俯瞰楼下的万众瞩目,笑得欣慰而骄傲。
她的眼里蓄着泪,颤声慨然道:“庭芝啊,那个梦,是真的……”
知道庭芝是父亲的名讳,却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梦,婉儿疑惑:“阿娘说什么?”
“阿娘在说……”郑氏望向女儿,认真地回答,“那个称量天下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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