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小心地把铜板放在怀里，看到小麻烦这样便拍掉他的手指：“吸什么!”

　　小麻烦一愣，看看糖人看看他，眼睛一闭嘴一张，当街哇哇大哭起来。

　　他看着四周侧目的路人，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威胁：“不许哭!再哭就杀了你!”

　　小麻烦哭得更大声了。

　　他急得咬牙切齿，看着糖人摊子，突然急中生智：“别哭，我给你买糖吃!就那个!看到了吗?我给你买那个吃!”

　　小麻烦想要的就是这个，抽抽搭搭地住了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龇牙咧嘴笑着补充完话：“等我攒够了钱，就给你买。”

　　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小钱买小糖;大钱买大糖，知道不?我会攒很多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小麻烦专注地看着糖人摊子，没听见他在嘀咕着什么，眼泪把他黑不溜秋的脸冲刷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痕迹，露出青黄的病弱皮肤，只有那双眼睛，是那样清澈，黑白分明，似乎能照清世间善恶。

　　绿尧站在小麻烦面前，看着他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泪珠子，蹲下来想帮他擦掉，手指却穿过了他的眼睫，堪堪停在他眼角。

　　小麻烦眨巴了一下眼，那颗硕大的泪珠子就掉了下来，他歪着头困惑地看着绿尧：“你?”

　　能看到我?绿尧抿了抿唇，想要说话，那头小孩就粗声粗气喊起来：“干嘛呢!走啊!”

　　小麻烦不再看绿尧，转身“噔噔噔”地跟上他，牢牢地牵住他的衣角，仰着头看这个赚了几个铜板就意气风发的小孩。

　　“我跟你说，我力气很大的，等我吃饱了，就可以去干活了!干活才能赚钱，知道吗?你知道什么是赚钱吗?”

　　小麻烦摇头。

　　“笨!笨死了!就是每天能吃好的，穿好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还有……还有，就有很多糖，还有其它的……海棠阁知不知道，里面东西很好吃的……别流口水了!”

　　小麻烦吸溜了一下口水。

　　“我要干活，你也要干活。码头有很多人搬货，你……你就跟着我，数我搬了多少……嗯……等我有钱了，你就可以吃药，还能读书，不过别读太多，会写字记账就可以了……”

　　绿尧站起来，看着这两个小小的人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古井无波的心弦突然拨动了一下。

　　再睁眼时，绿尧又站在那个草棚下，歪歪斜斜的草棚经过一番打斗几乎倾倒，天气这样冷，雪下得那么大，压得草棚不堪重负，只差一指头戳上去，它就能寿终正寝了。

　　小孩沉默地在草棚后面的雪地里挖土，拿着一支木片，一点点地掘，已经挖了可以躺得下一个成人的深坑，他还是在挖。

　　他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身上的衣服如其说是衣服倒不如说是破布，这么冷的天，裸露的皮肤都被冻得青黑，他却不知疲倦地继续挖着坑。

　　他身边躺着的小麻烦安静地闭着眼睛，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轻轻颤动，好像他只是在睡觉一样。

　　他一声不吭地挖了半天，最后泄气地一松手，转头看着身边的小麻烦轻声说：“今日我埋你，他日谁埋我?”

　　没人回答他，只有呼啸的北风不间断地吹。

　　他把小麻烦抱起来：“你真冷，以前就很冷，现在更冷了。”

　　他把小麻烦轻轻放在坑里面，仔细端详他良久：“长得怪好看的，如果我直接把你卖到红楼去可能还好点。”

　　“早知道会被抢，我就买糖了，你一个我一个，吃到肚子就没人抢了，总不能叫老子吐出来给他!”

　　“要是他们要吃老子吐的，那也没办法哈哈哈!”他似乎觉得有趣，大笑了几声，笑得挺干的，笑了一两声就没办法再笑了。

　　他垂下头又说：“早知道买糖了。”

　　“你才几岁，这辈子不知道甜就死了。”

　　“如果你起来，我就给你买糖。我说真的，偷也偷过来给你。”

　　“……”

　　天大地大，无人回他。

　　“活着真没意思。”他喃喃道。

　　绿尧就站在他身边，看着大雪飘落在他头上，染白了他的头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绿尧有些恍惚地闭上眼，觉得有什么人过来了。

　　她再睁开眼，只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人踏入了草棚，他身上沉淀着磅礴的灵气，气势却不迫人，显得十分温和。

　　绿尧看不清少年人的脸，只看到他蹲下来看着躺在稻草上半副身子都烂到流脓的孩子，不嫌脏地拂开小孩的头发，露出他了无生气，墨绿近黑的眼睛：“原来是个姑娘。”

　　这个小孩，就是她。

　　绿尧鼻子蓦得一酸，心中五味杂陈，尘封四百年的记忆重现天日，本来以为早已遗忘，没想到还是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四百年白驹过隙，沧海桑田，物非人亦非，谁能想到当初仓皇如过街老鼠的乞儿会成长为剑啸九州的上仙?

　　这个少年，就是玄清风。

　　她前世如此爱他，为他出生入死不顾一切，并非没有道理。

　　她欠玄清风一条命。

　　说来也奇怪，她重生之后，前世的爱恋也如云雾消散，玄清风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有救命之恩的师兄。

　　好像她从来不曾爱他。

　　可能是她反应过来四百年前她初见的玄清风，和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玄清风了。

　　小时初见的一眼倾心，细想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她爱上的，大约不是玄清风，而是当初无尽寒冷中的一点温暖。

　　然而绿尧还是想看清玄清风的脸，这件事情，在某一段时间内一直困扰着她，因为她一直都记不起见到他的第一眼。

　　但无论绿尧靠得多么近，她都看不清玄清风的脸。

　　她伸手触摸玄清风的刹那，场景一转，已是夕阳西下。

　　玄清风坐在草棚口，递给她一支糖人，是栩栩如生的龙，他自己手里拿着做工精致的凤，尝了一口说：“好吃的。”

　　小小的绿尧伤势早已复原，穿着一身朴素但是保暖的衣服，鸡窝头也被顺完毛，柔顺地披在肩上。

　　她舔了一口糖人，然后低声说：“甜的。”

　　她又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原来这就是甜。”

　　说着她的眼泪莫名其妙地就流了下来，“糖，是甜的……”

　　她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把眼泪抹干净，和玄清风两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糖。

　　玄清风突然说：“我走了。”

　　她动作停滞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糖：“哦。”

　　玄清风拿出一条青色发带，上面似乎还系着个什么东西，他嘴里咬着糖空出双手把她的头发绑起来说：“保平安的，带着吧。”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玄清风又说：“没处去，就往东走。”

　　“有一座山，叫封尧山。”

　　“那是我住的地方。”

　　绿尧侧过脸看他：“你去哪里?”

　　玄清风看着落日余晖将天地染成血色，轻声说：“去寻故人。”

　　玄清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绿尧在小绿尧身边坐下来，默默无言地和她一起看着倦鸟投林，落叶归根。

　　小绿尧安静地吃完糖人，突然说：“你恨不恨?”

　　绿尧没有回答。

　　小绿尧转过头看绿尧，墨绿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诡异而深沉：“你一个人，你恨不恨?”

　　绿尧转头看着小绿尧，轻声道：“没什么恨不恨的，日子就这样过。”

　　小绿尧怔忪了一下，像是不满意她的回答，绿尧说：“你等一会儿，很快你就会有个还可以的大师兄，还凑合的小师妹，吵死人的三师妹，人挺好的小师弟……再等久一点，还能有个样样都全的徒弟。”

　　小绿尧低下头喃喃：“这样么……这样么……”

　　“你的大师兄牺牲你，你的小师妹利用你，你的三师妹嘲笑你，你的小师弟不爱你……甚至你的徒弟，都想杀掉你!”

　　小绿尧突然抬起眼，诡谲地笑起来，狠毒的话语就像毒蛇的利齿咬进绿尧的脖颈：“你岂能不恨!”

　　绿尧猛地咬紧了牙，小绿尧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眉毛高高挑起来，显得很得意。

　　绿尧看着小绿尧深深地叹了口气，显得绝望且无奈。

　　她的软肋，真是太好摸了，而且和蛇的七寸一样，一掐就中，实在没什么难度，小绿尧心里满意地不得了，但她还没思量完，便看到绿尧转头朝她冷笑一声。

　　“煞笔!给你机会你不逃，硬要和我叽叽歪歪!老子要你管?!”绿尧突然暴起，陡然发力攥住小绿尧的脖子往地上死命一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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