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梧垂下视线，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人逼我这么做，明明路也是我自己选的，可我还是会经常想：‘父债子偿’这几个字真的很没有道理，不是我主动选择当他的女儿，为什么他的债要我来偿？我如果不承担，似乎也不会有人找上我，可是……可偏偏我的性格与爸爸一脉相承，他一辈子在为年轻的过错赎罪，而我也不可能放着他的过错视若无睹，他生了我，却好像是我欠了他。”

　　千颜见易梧没喝咖啡，于是不动声色地将杯子从她手里拿走，盯着深棕的杯口看了一会，想了想，又是一口闷下了肚。

　　“这是咖啡，不是酒。”易梧说。

　　千颜抬眸，眼底藏着几分意味深长，“总归是睡不着，早喝晚喝都一样，晚了凉了更不好。”

　　“谢谢。”

　　“没事。”

　　易梧起身将窗帘拉上，这时对面的楼除了楼道里还亮着灯，整面墙都已熄了，冬天的夜连虫雀的声音都没有，更显得死寂。

　　千颜望着易梧的背影，缓缓说道：“你既然现在已经在医疗队，以你的身份，接触到问题书籍应该很容易，你为什么还要从黑市另外买？话说，你的钱够不够？要不要我赞助你一点？”

　　易梧着实没想到千颜会这么问，放到一般人身上，怎么都该诧异一下，然后惊恐地说‘天呐你怎么可以上黑市买东西’、‘你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吗’……可千颜问的却是，钱够不够。

　　像千颜这样的女孩，易梧上哪儿才能找到第二个呢？

　　“钱暂时够。”易梧说，“我现在缺少的是渠道，我找的这个卖家手上只剩两本存货，最近一段时间，他也进不到新货，他的上级手上貌似也没货了。”

　　“你要这么多货做什么？”

　　易梧：“我看过赃书计划里收缴上来的问题书籍，里面所存在的bug大部分都是对我爸当年作品的复刻，没有中断机制，没有完整性检查机制，包括其他大大小小的bug。队里有人拆解了模型代码，我私下比对过，连出现bug的代码块都一模一样，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可是这些书都没有结局卷，你爸当年做的书每一本可都是完整的。”

　　“结局卷可以人为去除。”易梧说。

　　千颜：“所以你怀疑现在黑市上流通的这一批书，是你爸在珐国念书的时候留下的？”

　　“你怎么看？”易梧道。

　　千颜小心翼翼地问：“除了你我，现在还有谁知道这个推断？”

　　“只有你我。”

　　千颜心里小小得意了一下，“既然你一定要听我的看法，那我倒也没什么建设性的观点，我就是觉得，没有结局卷这一点很可疑，而且背后之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节点将书大量往外放？如果他是怕惹火烧身，那他应该偷偷销毁这批书才对，他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是……”

　　“就像是故意要引起谁的注意。”易梧说。

　　“对。”千颜思索，“可是他想引起谁的注意呢？难道是你？”

　　“我？你还是太看得起我了。”易梧轻笑，“抛开你的滤镜，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具备被人盯上的潜质，尤其你看对方的手笔，像是会跟我这个大学生斗智斗勇的么？”

　　“如果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易梧朝千颜点了一下，“你。”

　　千颜反手指向自己：“我？”

　　“准确来说，是你们，是身处危书计划的你们。”

　　千颜不大明白，“你是说，华国最近大批量出现的问题书籍是为了引起‘危书计划’的注意？然后呢？我现在已经注意到了，紧接着呢？不对啊，如果没有今天我和你的谈话，赃书和危书这俩计划根本八杆子打不着，谁会想到拿赃书去和你爸生前的作品去比对呢？”

　　易梧望着床上散乱摆着的礼物盒、从礼物盒里取出来的问题书籍，以及爸爸早年留在档案室里的制稿，皱眉不语。

　　千颜思索许久，忽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危书计划的幕后黑手一定就是现在放出赃书的那个人！危书计划一启动，大众早晚会知道你爸留学期间的错误，ta恰好在这个时候将那一批书放出来，岂不正好将证据交给社会，让广大穿书人来评判你爸？——ta想让你爸身后的名声扫地，死后还要遭人鞭尸那种！”

　　显然易梧心里也是这个看法，她垂下视线，不易察觉地咬紧齿关，嘴巴抿成一条线。

　　千颜忽然又摇了摇头，“其实就目前的证据来看，你爸做的事倒没那么不可原谅，至少他的后半生一直在赎罪。反而是这个ta，为了加重你爸的罪过，竟然裁掉结局卷，简直没有底线！”

　　易梧：“为什么你会认为ta是为了加重我爸的罪过？”

　　千颜顿了一刹，她本以为易梧和她想的一样，“ta裁掉这批书的结局卷，刚好这些书不设有‘完整性检查机制’，穿书的人困死在其中，上升到人命，你爸的罪过不就加深了么？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之前没朝这个方向想过。”易梧如实道。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易梧：“穿书集训队在对幕后始作俑者进行心理画像分析的时候，大家更倾向于这个人具有一定的心理疾病，可能是身边什么人的突然离世导致的，以致于ta在行事时是以结果为导向，而不会关注过程中会危及到无辜之人。也就是说，ta目的在于放出这些书，而丝毫不关心这些书会导致什么后果。”

　　“那他为什么要裁掉结局卷呢？”

　　“为了掩饰身份。”

　　“掩饰谁的身份。”

　　“他自己的。”

　　千颜：“？”

　　易梧：“我查过相关资料，二十多年前，所有在珐国发行的书籍，都会在结局卷之后列出全部参与制作人员的名字。因为和结局卷连在一起，所以如果要掩人耳目，就必须连着结局卷一起裁掉。只是没想到，ta这么做了之后，这批书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自杀工具，这才引发了年底接二连三的自杀案。”

　　这瞬间千颜忽如醍醐灌顶，眼前一亮，“所以幕后黑手不仅认识你爸、恨你爸，而且早年还参与了你爸的生意，这个人也去珐国留过学，时间上和你爸有重叠，对不对？！”

　　“是。”

　　“你排查过你爸的好友列表么？”千颜问。

　　“查过，但没有什么发现。”易梧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爸的交际圈集中在穿书界，主要是青大和教育部的人，可是这些人里，去珐国念过书的人很多，和我爸同期留学的人也很多，我找不到线索。”

　　“幸好幸好。”千颜拍着小胸脯，像是心里的大石头忽然被挪走了。

　　“你又幸好什么？”易梧问道。

　　“幸好我家老千没念过研究生，更别说出国留学，不然怀疑对象得添他一个，学渣的优势忽然就显现出来了，幸好啊。”

　　易梧：“……你这么说你爸真的好吗？而且你……你怀疑过你爸？”

　　千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我听说你从来不愿意来我家，也不愿意接受我爸的资助，我以为……我以为你拿到什么指向我爸的线索，心里有隔阂，所以才不愿意来。刚才听你分析，我心里还吊着一口气，说实话，我替老千捏了把汗，幸好他没出去深造过……”

　　“当然不可能是你爸。”

　　易梧道，“倘若是你爸，今天你就不会出现在我家里，我们的关系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放到以前，我当然不会觉得是我爸。但有些东西，一旦尝到点甜头，就会开始患得患失，你对我不就是这样？所以你才会对我将一切和盘托出。我对你也是如此。”

　　说着，千颜忽然想到什么，只见她将两本整齐摞在一旁的书拿过来，“对了，你不是说这书是你托姨父从珐国拿回来的？这是完整的，结局卷后面有参与制作人员的名字，你查过么？”

　　“查过。但都是一堆珐国名字，我上网搜过，也拜托王副教授查过，没有资料，兴许这些人后来并没有做出成绩，因此查无此人。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们后来改过名字。”

　　一晚上千颜喝了两杯咖啡，精神亢奋得有些虚，易梧往窗帘缝隙投去视线，不知何时，那里竟有几束光钻了进来，原来天亮了，后知后觉一看挂钟，已是早上六点半。

　　“你还睡么？”易梧问。

　　“睡不着，我今天得过去危书计划那边看看进度，马上剧情要进十二章，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易梧起身披了件衣服，“我今晚和你说的，你暂时不要对研究人员透露。”

　　“你不提醒，没人会想到拿市面上那批问题书去和你爸的作品比对，暂时不会有人意识到这件事。”千颜欲言又止地看着易梧，沉吟半晌，还是道：“可是易梧，参与这两个计划的人都具备高素质，早晚有一天，该发现的还是会发现，瞒不住的。”

　　“我没想瞒，背后那个人既然已经将书放出，必然下一步有使联系公之于众的办法，我即便想拦，也不可能拦得住，我只是想看看那个人会以什么方式向大众揭露，我想知道ta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