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颜不知该说知父莫若女，还是该说易梧对他爸的印象到底有多不好。

　　只听千颜说道：“我猜你应该感觉到，最近半个月以来，我几乎没和你聊过任何关于危书计划的事，这其实是因为穿书剧情在走第九章到第十一章，你还记得第八章之前的剧情吗？”

　　“我爸在国内念书。”

　　“对，从第九章开始，你爸就申请了珐国利乌合大学的研究生，在他的个人回忆录……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叫，但研究室大家都这么叫……在他的回忆录里，我们得知他刚到珐国的时候，用华国给他的生活费买了几台简易制书仪器，然后制作自己的书，珐国不禁止这种行为，所以这八年里，随着他知识、人脉的丰富，他逐渐由‘人工制书’发展成‘批次产书’，我说的‘千’只是指他早年人工制的，后面发展成规模之后，大概有上万……”

　　“然后呢？”

　　千颜眉头一动，“你怎么知道还有然后？”

　　易梧淡然：“如果只是因为你刚才说的这些，你还不至于晚上不敢回家面对我，之后一定发生过更为严重的事，我说得对吧？”

　　第90章 回忆

　　“是，”千颜不去看易梧的神情，“你爸是个了不起的学者，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做出很高水平的书了，那些书在珐国华人堆里卖得很好，有&—zwnj;部分还被销回国内，也很抢手。但是在剧情大概进行到第十&—zwnj;章，也就是你爸爸博士毕业的前&—zwnj;年，有&—zwnj;本书出现问题了。”

　　“什么问题？”

　　“&—zwnj;个女孩患上了严重的穿书后遗症——不知道是那时候传媒不发达，还是因为这件事是发生在国外，总之我没有找到任何相关报道，而我现在告诉你的，都是你爸爸在回忆录中写的——”

　　-【二十多年前，第&—zwnj;次听到这个消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

　　犹记得出国前，领导指责我的书里有漏洞，当时我并不赞同，我自负了&—zwnj;辈子，从没想过有&—zwnj;天我的书里会出现bug。

　　我拿到了那个女孩穿过的书，我不信，可结果让我不得不信，那本书里所有NPC的心情阈值比我原定设计的要低&—zwnj;个数量级，这导致了整本书的气氛沉郁，在那个年代，书籍尚没有中断机制，用户只有走完全部剧情才能结束穿书，而这个可怜的女孩就这样被困在书里四个小时，以至于她患上了穿书抑郁后遗症。

　　可是，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在检查了同&—zwnj;批次的书籍之后，我发现存在类似bug的书还有很多，于是我将检测范围拓展到其他批次，我花了&—zwnj;整个月时间没日没夜地查bug。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几乎我制作出来的每&—zwnj;本书或多或少都存在bug。

　　这时候，我的邮箱收到大量用户的控诉和威胁，珐国书籍发行出版审核部盯上了我。

　　我每天在战战兢兢的日子里熬着，我终于受不了，通过&—zwnj;些手段，我提前从利乌合大学毕业，离开珐国，再&—zwnj;次踏上祖国的土地，我以为只要离开那里，便可以将过去的不堪甩在身后。

　　章校长兑现了他的诺言，经过层层考核，我进入青大任教。

　　为了不让未成年人穿不合时宜的书籍，我研发了‘穿书驱逐机制’；为了不让那个女孩的悲剧再度发生，我研发了‘穿书中断机制’；为了不让缺少结局卷的书造成无辜人员伤亡，我研发了‘书籍完整性检查机制’……我的后半生拼命地研发各项穿书机制，马不停歇地将自己的时间投入科研工作……

　　我以为我成长了。

　　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其实&—zwnj;直在赎罪——

　　今天，我带大女儿易梧来办公室，她看到&—zwnj;台很老的制书仪器，趁我开会的几个小时，她做出了&—zwnj;本只有六页的书。说实话，我第&—zwnj;眼看到成品，就发现了不下十个Bug，她如果是我的学生，我会毫不犹豫让她回去重做，可当时我只是告诉她，如果她能考上青大，总有&—zwnj;天，她会有所成就。

　　这&—zwnj;刻，我好像忽然明白二十多年前校长将我从研究所带出来时的心情，原来他那时候是那么仁慈。

　　他没有指责我私自制书，反而送我出国深造，他对我的未来赋予期待，他说待我学成归来，想制造什么书都可以，如今&—zwnj;想，当年校长看到我做出的书，心里应该也是很无奈的吧。

　　校长对我如此慈悲。

　　而我却辜负了校长。

　　第十&—zwnj;章终。

　　穿书纪元87年，3月28日，深夜十&—zwnj;点。】

　　转述完这&—zwnj;切，家里挂钟恰好指向十&—zwnj;点的位置，空气无比安静，只剩下客厅鱼缸里金鱼吐了个泡泡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千颜握住了易梧的手。

　　“易梧……”

　　易梧淡淡抬起头，嘴角勉强地扯了扯，“其实不意外对吧？”

　　“易梧……”

　　易梧提了提唇角，似是想笑却没能笑得出，她说：“幸好。”

　　千颜不知所措，“幸好什么？”

　　“幸好比我想象的终究还是要好&—zwnj;些，幸好还没到我妈妈所说的‘该死’的地步。”

　　千颜：“所以关于我刚才所说的事，你其实有所耳闻，对吗？”

　　“颜颜，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还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会从穿书应用学转到医学院，你不想知道么？”

　　“和你爸有关？”

　　易梧将两本书放到&—zwnj;旁，从书架上取下另外几本用牛皮纸包住的书，手在上面摩挲着，“颜颜，我原本和你&—zwnj;样，也是想进穿书队的。”

　　千颜想问为什么要说‘原本’，但她忍住没说话，沉默地聆听着。

　　“可是大&—zwnj;下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去市档案馆实习，做的是整理资料的工作，我在&—zwnj;个库房里无意翻到我爸早年制书的手稿，制稿日期是他出国之前……他是我爸，我的看法或许不大客观，你自己看吧。”

　　易梧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两本薄薄的册子，千颜接过去，粗略地翻了&—zwnj;下，低着头看书的时候顺便问道：“易梧，你去市档案馆真的是为了实习，还是只是为了查你爸的生前？”

　　“后者。”易梧没有隐瞒。

　　千颜看书速度异常快，&—zwnj;目十行，大致内容便已有了数，只见她皱起眉头，“这是你爸毕业之后在研究所偷偷做的那&—zwnj;批书吧？”

　　“看出问题了吗？”易梧问。

　　千颜在心里默默组织语言，半晌后才咳了两声说：“易梧，这回真的不是我眼高手低，就这书……我不觉得它具备发行的质量，行文和建模都太粗糙了，我即使不正式穿书，也已经察觉到好几个bug，这真是你爸从青大毕业之后制的书？”

　　易梧的神情没有&—zwnj;丝改变，“二三十前的古老产物，宽容&—zwnj;点。”

　　经这&—zwnj;提醒，千颜才意识到，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几本书固然落伍，但放在过去那个年代，还真不&—zwnj;定会差劲。

　　易梧：“在此之前，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zwnj;直都很伟岸，所以当我看到这些制稿，第&—zwnj;反应其实是不太能接受这是出自我爸之手，就像你供在心里的&—zwnj;尊神忽然发现被人泼了脏墨——于是我试图为他除去这些墨迹。”

　　千颜意外地挑眉看了她&—zwnj;眼，“为此，你做了什么？”

　　“我托人从珐国私人藏书馆买到了几本我爸念书时制作的书，我想，或许这时候他的能力有所提升，发行到市面上的书便不会再有bug……可我失望了，这些书里仍有bug，而且正如你刚刚念的那样，有些书会导致异常严重的穿书后遗症。”

　　千颜却在想另&—zwnj;个问题：“你托谁帮你买的？”

　　“我姨父。”

　　“你姨父？”

　　“就是秦归的爸爸。”

　　千颜了然，又问道：“如果是私人藏书，每本书的价值不菲吧？钱是从哪里来的？”

　　易梧说：“我爸的抚恤金。”

　　千颜恍然大悟地&—zwnj;拍脑门，“噢，所以我妈说你姨妈拿走了&—zwnj;半的抚恤金，就是这时候拿走的吧？”

　　“是。”

　　千颜：“你那时候才十五岁，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抚恤金又被拿走了&—zwnj;半，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接受我爸还有基金会的资助？”

　　“如果是你，你会要么？”

　　两人对视片刻，千颜望进易梧深色的瞳孔，只见这双温柔的眼睛深处闪烁着坚毅的光，就好像世界上&—zwnj;定不会有任何事能使她退缩，恍然间，千颜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不接受他们的资助，是因为他们每&—zwnj;个人都不赞同你去查这件事，你不想欠别人什么，也不想因为受了恩惠就束手束脚，所以你干脆什么都不要，连青大分给你的家属房也不收。这样，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可以有底气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不是这样？”

　　易梧轻声回答道：“可是有&—zwnj;点我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

　　“是什么？”

　　“我早该接受你爸妈的邀请去你家吃饭，这样我就能早点遇到你了。”

　　“嗐，这也没什么，”千颜道，“再早&—zwnj;点我还没成年，晋江不会让我们在&—zwnj;起的。”

　　易梧：“……”

　　此时已经过了零点，千颜起身泡了两杯咖啡，&—zwnj;杯端给易梧，&—zwnj;杯自己闷了，她重新坐回床边，从牛皮纸卷上拿起&—zwnj;本易梧爸爸的书，说：“你还没说这些和你转专业有什么联系。”

　　易梧：“我拿到从珐国带回来的老书之后，发现每&—zwnj;本里面或多或少存在着bug，这些书随着时代迁移并没有消失，而是不断辗转经过许多穿书用户的手。因为易冉在精神康复中心，我无意间发现，那里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患的是穿书后遗症，而在这些穿书后遗症患者里，又有&—zwnj;半以上的人穿过我爸早期的书，也就是说，我爸直接或者间接导致了很多人患上穿书后遗症——和你方才读的回忆录恰好吻合。”

　　“可是你怎么确定他们是因为你爸而……”

　　“我亲自试过。”

　　千颜&—zwnj;愣：“？？”

　　“拿到我爸的书之后，我穿进去试了。”

　　“你疯了吗？”千颜沉眉怒目，“没有中断机制，没有完整性检查机制，你明知道有bug还往里钻，你就不怕也患上穿书后遗症么？！”

　　“只有亲自试过，才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