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颜也蹲下身，她就这样看着刘倩将碎片一片片拣起来，说：“你当然不敢，因为你已经四十岁整，你已经当了十年的家庭主妇，你住得还很远，你的勇气早就被消磨殆尽，你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能力。你活得不痛快，所以你不想活了，对吗？”

　　刘倩把碎片扔进垃圾桶里，却没有转身，目光呆滞地停留在黑色垃圾袋上，“知道我赶时间死，就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走。”

　　“我来都来了，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好，”刘倩轻蔑地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走，既然我的快递还没来，我可以陪你聊一聊，正好，我也对你很感兴趣，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我发现你喜欢类似的句型来回说，没有人烦你吗？”千颜道。

　　“你这么骄傲自大、自以为是，没有人烦你吗？”刘倩反问道。

　　“很抱歉，没有人烦我，相反，我还很讨人喜欢。”

　　刘倩缓缓向后靠在墙上，嘴角微微斜起，“喜欢有什么用，还不是昙花一现，还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他们的喜欢只在口头上，没有人会为了你牺牲，没有人会为了你去死，多可悲。”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悲的，”千颜让手机靠近电火炉，“我也不会为了谁牺牲，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不会苛求别人去做，而且，谁不是父母生的，别人为什么要为你去死？”

　　“所以我说‘你’可悲，”刘倩朝她笑了一下，用一种怜悯的语气说，“你的人生固然让人羡慕，你漂亮、优秀，可是你没有一个深爱的人，你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里，你不会为任何人放弃生命，所以也没有人会这样爱你，也不会有任何人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去死，可悲的是你，可怜的也是你，你好孤独。”

　　千颜懒懒往椅子里一靠，“你有吗？”

　　“我有。”

　　“那你倒是很幸福哦，”千颜语气极敷衍，“不过我一点都不羡慕你。”

　　刘倩直视她，像野兽盯着来袭的敌人。

　　千颜微微一挑眉，语气轻松得欠揍：“至少，没人敢打我。”

　　刘倩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千颜再次从墙上将警棍取了下来。

　　·

　　“联系到她了吗？”

　　李队长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易梧按下免提键，车里除她之外还有几个集训队队员，都听到李队长说：“她怎么会知道快递的事？我们警方也才刚得知，她怎么会比我们还快？”

　　易梧坐在车后排，没有答话。

　　陆希说千颜接到她二叔的电话之后就走了，电话里还提到了‘快递’，易梧原以为千颜二叔也是从李队长这里听到的消息，可后来一想，不对，快递打开的时候她和李队长都在场，没有人联系过外界。

　　所以千颜二叔是通过别的渠道获取到的消息，甚至比警方还快一步。

　　易梧没有将这件事告知警方，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似乎认为这件事如果要解释，也应该由千颜亲自说，而不该她自作主张。

　　车里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只剩下集训队队员们绷紧的呼吸声，这时一个叫洪方妮的女生打破沉默道：“易梧，请问千颜同学所知的快递和我们刚才在警局拆开的快递是同一个快递吗？”

　　洪方妮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从面相看是那种做事爽利的女生，说话也丝毫不拖泥带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只听她继续道：“我的思考是，如果这批书能够作为商品在黑市里售卖，那么它就不可能只存在于一个快递中，胡川家这个只是其中一个，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正伪装成普通快递在流通？”

　　“我查到了！”

　　一个一直拿着笔记本电脑的男生兴奋道：“我顺着那个卖家找到了另一个本市买家，藏得可真深，竟然中途转了这么多次NAT来隐藏IP地址，我已经确认到给它提供信号的基站，等等……”

　　所有人都盯着他，等他说完。

　　只见他忽然惊喜，像终于解开了谜题：“啊！就是这里，基站建在这里！”

　　他从网上调出一张图片。

　　易梧只看了一眼，立刻认出那里就是刘倩家的水库！

　　男生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这个买家是四天前下的单，我顺着单号查到了物流信息，我艹，就是今天派送，地址是……”

　　“水库！”

　　“水库。”

　　易梧的声音和男生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内重合了，男生惊喜道：“这不就是我们女主人公家的水库吗？！”

　　洪方妮说：“所以警局并没有出现消息泄露，我们手上的快递是胡川的，而千颜同学所知的快递是刘倩的，这不冲突……不过千颜同学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水库？她不害怕吗？”

　　·

　　“我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千颜玩警棍就像玩玩具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里敲着，“反正，从来没人敢打我。”

　　她每往前走一步，刘倩就不由自主往后退，退到最后抵着墙面没有余地时，刘倩才回望着她的视线，几乎是绝望道：“千颜，我不知道你究竟知道多少，可是我求你了，放过我吧。”

　　千颜将警棍格在刘倩肩膀上，“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我真的赶时间，”刘倩突然像被人抽去力气，累得连喘气都变得粗重，“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永远不会走到我的地步，你今天放了我，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不好吗？”

　　“不好。”

　　“……为，为什么？”

　　哐哐哐——

　　厂房的铁闸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刘女士，快递到了！”

　　两人同时往门的方向望去，千颜忽然松开手，将警棍扔到一边，“到了，拿到快递我就走了。”

　　刘倩从后面拽住她，“那是我的快递，你凭什么？”

　　千颜将她的手拎下去，“就凭我力气比你大。”

　　“请问有人在吗？”快递员又在门口敲了几下，“你好？请问有人吗？！”

　　“来了！”

　　千颜高声喊了一句。

　　刘倩跟在身后，千颜按下开门按钮，电动卷帘门缓缓升起，快递员在看到千颜的时候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是？”

　　刘倩走出来，“谢谢你，快递给我吧，辛苦。”

　　快递员从身后的小车里取出一个包裹，刘倩刚要伸手，就被千颜一把接了过去。

　　当着快递员的面，刘倩没说什么，门再次落下，听到快递员的动静完全远去之后，刘倩才盯着千颜手里的包裹说：“你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对吧？”

　　“是的。”

　　千颜说，“可是我不懂，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活着不好吗？”

　　“你感受过杀了人之后的绝望吗？”刘倩忽然问，“不是书里随便杀个NPC那种，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一个人死在你面前，你看着他开始还在挣扎，然后幅度越来越小，到最后一动不动，那么大一块肉，真的就变成了一块肉而已，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暴力，就只是一块肉。”

　　千颜毫不惊讶她说出这种话，揶揄般道：“你这些话要是说给一个人听，她一定会把你当成珍稀观察对象，说不定还会特地为你申请一个SP名额。”

　　刘倩笑了，“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生吧？”

　　千颜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意思就是默认了。

　　刘倩仿佛记起了一些印象，说：“她的眼睛真的很可怕，像怪物一样可怕。”

　　“还好吧，”千颜回忆了一下，“那是她的职业病，没事就喜欢盯着人眼睛看，只是有点冒犯，但不至于像怪物一样可怕吧？”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很干净，”刘倩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见过被咬断腿的狼崽吗？很多年前，我在水边捡到一只狼崽，腿被什么东西给咬了，老狼就死在它旁边，我要靠近它，它很害怕，后来我找了兽医朋友把它治好了，又养了它一阵子，可是养不熟。每次它见到我，虽然不会咬我，可它会警惕，它宁愿吃死耗子，也不吃我给的任何食物，它的眼睛很可怕，就像你那个朋友。我想，他们的眼睛里一定都见过很可怕的事，所以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你了解你那个朋友吗？你知道她过去看到过什么吗？”

　　看到过什么……

　　千颜只知道易梧是亲眼见过她妈妈跳楼自杀的，和她一起目睹这个画面的易冉至今还在心理疾病治疗中心，而易梧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还是说，她只是表面没什么问题……

　　“亲爱的，你不知道，”刘倩从千颜手里拿走快递，找了把小刀慢慢将胶带划开，“那天你们走了之后，我想了很久，才意识到你们给我看的照片是假的，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早晚会被你们抓到，可是……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是我吗？”

　　千颜看着刘倩从纸盒子里取出一本书，书的封面是一幅田园画，广袤的绿色田野，远处青山此起彼伏，近处有一弯清澈的小溪，从山上流淌下来，水里铺满了五彩斑斓的石头。

　　“真漂亮，”千颜拿过书，草草翻了几页，直接跳到最后，果然没有结局卷，“你喜欢这个地方对吧？”

　　“对，”刘倩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湿润，“这是我和他第一次遇到的地方。”

　　“书里？”

　　“对，在图书馆举办的穿书心得交流会上，我们在不同的会场，但凑巧穿了同一本书。”

　　千颜：“以各自真实的形象？还是以NPC的形象？”

　　刘倩：“NPC。”

　　千颜诧异：“这样都能认识，还能相互爱上？”

　　刘倩笑了，“或许只有你才能问出这个问题了。”

　　千颜：“？”

　　“你长得这么漂亮，几乎比我见过的所有NPC都要漂亮，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对你一见钟情吧？”刘倩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摩挲，“所以你一定想不到，像我这样的人，只有披上NPC的外衣，才可能有人会对我一见钟情，我们才有了第一次认识的机会……当然，最终我们能走到一起，并不是因为皮相。”

　　“你说的是你和胡川，对吧？”千颜问。

　　刘倩脸色冷到了极点，隐约渗出一丝惨白，“对，和胡川。”

　　仿佛尘埃落定一般，千颜缓缓呼了口气：“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的确没有骗人——你没有杀人，你丈夫也没有杀人，胡川才是凶手，而死掉的那个，是你丈夫，是不是？”

　　刘倩勉强地挤出笑容，“何必明知故问呢？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