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早就知道了，那是在哈利每周去韦斯莱魔法笑料店的时候。在马尔福醒来的一个星期前，乔治就已经注意了哈利潦倒的精神状况，并逼问出了原因。他们不打算告诉莫丽和亚瑟。这只会让他们满脑子都是假设，感到不安和烦躁。

　　马尔福看上去还是满面病容，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纪更大，也更憔悴。但很奇怪的是，睡梦中的他显得出奇地年轻。哈利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尽管他脸上总是带着冷笑或不动声色，他的脸庞却有种微妙的脆弱感。这种脆弱感只会在他的睡眠中增强，使他显得温柔、无辜——两个很难使人联想到他的字眼。在哈利认识他的这些年，马尔福是距离温柔、无辜这两个形容词最远的人。他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哈利和他的朋友们过上悲惨的生活，用他过分的嘲笑和奚落几乎打破了他们的耐心限度和情绪控制。

　　然而，他们走到了现在这步。

　　他们都互相救过对方一次，但尽管如此，从来没有喜欢过对方。多么奇怪的概念。

　　马尔福抽搐了一下，紧紧闭上了眼睛，哈利立刻挺直了身子。他的头微微转动了一下，转向哈利，几秒钟后终于睁开眼睛，昏昏沉沉，睡眼惺忪。

　　哈利一时觉得，出于礼貌，应该和马尔福打个招呼，说句“早安，马尔福”，但对他们来说，这听起来太奇怪、太不合适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马尔福的眼睛又眨了几下，有了焦距。银色的眼睛和他那绿色的眼睛相遇了。

　　马尔福又流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但只是在马尔福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两秒钟里。就是庄园里马尔福的父亲试图让他指认哈利时，他出现的那种表情。然后，那种表情消失了，就像眨眼间那样快。哈利觉得那只是自己的想象。那眼神中可能又很多意味，真的，即使他本意并没有。

　　两人间的沉默非常尴尬而无措，就好像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或对方。哈利不知道谁会打破沉默，但他希望是马尔福。因为哈利肯定不知道如何跟他开始正常的对话，但他又想，也许马尔福也希望这样，然后他们就会——

　　是马尔福先打破了沉默。

　　“我……”马尔福的声音很虚弱。他清了清嗓子，当他再说话时，声音听起来更像他自己。“我想见我的家人。”

　　哈利的眼睛下意识地低下了。他不敢正视马尔福的眼睛。他必须告诉他，哈利知道，但他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他的家人不可能在这里，因为——

　　“我母亲，西弗勒斯，还有……”马尔福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看上去脆弱而可怜，瘦弱而疲惫。接下来的几句话使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父亲，如果他——如果他愿意来的话。”

　　哈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说出这些犹如千斤重的话来。

　　马尔福想要见三个人，其中两个已经死了，剩下的一位，他甚至不敢肯定她可以来见他。哈利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开口说话了。

　　“马尔福。”哈利刚一开口，就立刻停住了。马尔福看着他，等待着回答。哈利错开自己的眼神。“马尔福，你的家人不能……你妈妈被软禁了。你父亲和西弗勒斯……他们……他们走了。”

　　一片静默。当它持续太久时，哈利试探性地抬起头。马尔福呆呆地望着哈利，眼睛慢慢地眨着，哈利想再把目光移开，但他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看到马尔福在努力地思考，他的额头开始微微皱起，但好像他根本无法理解他刚刚听到的一个字。

　　“我的家人在哪里?”马尔福又问了一遍，好像哈利什么也没说过。

　　哈利突然感到很无助。他使劲咽着，心在喉咙里狂跳。“马尔福……你母亲不能来，因为魔法部命令她只能呆在家里。还有你父亲和西弗勒斯——他们都不在了。伏地魔——”德拉科猛地一抖。Fuck。他已经搞砸了。“对不起。我很抱歉。神秘人——他，他让纳吉尼给斯内普教授下毒。我不知道你父亲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傲罗——”

　　哈利的声音渐渐变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马尔福还在盯着他，好像哈利在说希腊语。

　　接着，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涌入马尔福的视线，他的眼中慢慢地流露出愤怒和受伤的火焰，一种类似背叛的东西落进了他那紧闭的眼睛。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他的脸变得冷冰冰的，似乎得出了哈利没有意识到的某种结论。

　　“你认为这很有趣吗，波特?”马尔福的声音又低又闷，几乎是颤抖的。哈利僵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哈利不知道自己的表述哪里听起来像是觉得这可笑了。马尔福的脸变得通红，哈利分不清是因为生气、尴尬亦或是流泪。“我敢打赌，你和你的朋友们对庄园里发生的事也一定乐得不得了——”

　　马尔福似乎已经被遗忘，或者也许是还没有意识到——哈利和他的朋友们在第一时间救出了他，就是因为没有人认为这有一丁点的可笑。和大多数正常普通人的想法一样，他们不会用别人家人的死亡或被捕开玩笑。哈利只能把这归咎于马尔福那不堪重负、脆弱的心灵，他在寻找任何一种其他的解释，哪怕是最不理智、最古怪的解释，来否认和抵御更多的创伤和痛苦。

　　哈利摇了摇头。“马尔福——”

　　“滚，波特。”马尔福粗声粗气地说，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好像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在否认，而他新设计的心理防御充其量也是非常脆弱的，但他不愿意让它消失。“我现在不需要你说的这些狗屎。”

　　他试着转过身去，把脸从哈利身上转开。马尔福的脸看上去就要崩溃了，但这只会给他带来痛苦，所以他停下来，静静地躺着，吞咽着，闭上眼睛，脸绷得笔直。

　　“我想见我的家人。”马尔福低声说，但他没有和哈利说话。他在自言自语，以一种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的方式。在一间冰冷、孤独的牢房里，在令人生畏的、无尽的寂静中，他在自言自语。以一种他似乎已经习惯和舒适的方式，自言自语。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之后他的声音更小了，哈利只听到了“忙乱”、“黑魔王”和“快来”等词。

　　哈利的胸口感觉就像有人把一块大石头推了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觉得马尔福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而且他现在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马尔福。”马尔福一听到他那柔和的声音就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眶通红，很茫然。哈利只能说：“对不起。”

　　哈利考虑是否要离开，让马尔福自己消化。但哈利根本无法起身。马尔福盯着天花板，但他眼睛里的什么东西已经消失了，他几乎又恢复了那个样子，就像他陷入沉睡的美梦中时那样。他的前额抽搐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痛苦的、悲伤的皱眉，他的嘴唇颤抖着，然后他的脸变冷了，他的眼睛又变得空洞了。

　　“让我一个人呆着。”

　　哈利似乎在原地生了根。“我认为你不应该——”

　　“我一个人。”马尔福重复道。

　　哈利在做马尔福希望的事和不能留他独自一人之间左右为难，尤其是现在，他显然需要人陪伴。最后，哈利觉得最好还是按照马尔福的要求去做，而不是把不想要的伙伴强行推给他。如果哈利处在他的位置上，他肯定不愿意在马尔福面前处理这样的事情，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哈利转身走到门口，走了出去。

　　但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默默地靠在马尔福房间门口的墙上。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就应该如此，单纯离开是不对的。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后，哈利听到了声音。一种被掏空的、悲哀的哭声，从里面被撕成两半的声音。它变成了一声令人难忘的抽泣声，听起来像是马尔福全身和整个房间都在颤抖，痛苦地撞进了哈利的胸膛。然后是沉默。

　　然后他就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闷声，抽泣，使他的呼吸停顿、喘气，直到他哭得太厉害，他不再发出声音。当他用尽空气的时候，他会在中间剧烈地吸气。哈利在屋外坐了下来，慢慢地、沉重地靠在墙上。他的头轻轻后仰，双手松垂在双膝上，听着。他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完全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