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贴切的词汇可以形容这种渗入到每个毛孔中的恐惧。

　　两人夺路而逃,跌跌撞撞跑出卫生间，甚至不敢回头看那个女人是否追出来。

　　方洛慌不择路，从走廊拐出来看见自动扶梯,直接沿着上行的电梯跑上了二楼。电梯上的人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满脑里只剩下的就是逃命二字。

　　然而没想到的是,刚出电梯口，方洛脑子里忽然猝不及防一阵眩晕。

　　整个世界一瞬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人声和环境噪音都消失，耳边只剩下了一种极高频的尖锐的嗡鸣,同时视线也变得模糊,姜鑫焦急的脸在他眼前都变得有些重影。

　　方洛双手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嗡鸣声消失，姜鑫一开一合的嘴终于有了声音。

　　“你怎么了?”对方一脸焦急。

　　方洛表情有些茫然，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从来没有过。

　　但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多想,于是只说：“没事，我们快走!”

　　姜鑫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但是也没有多问,这时，她看见前方有一家电影院,于是拽住方洛，“我们去那!”

　　电影院里又黑又暗，前后左右谁都看不清,不容易暴露。

　　方洛立刻同意,两人随意买了张电影票,之后从摸黑溜进了放映厅。

　　电影已经开场，放映厅内一片漆黑，只有大屏幕上光影晃动。

　　方洛和姜鑫压低身形来到最后一排，寻了两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现在时间还早，来看电影的人并不多，偌大的放映厅只零零散散坐了不到十几个人。两人在坐在最后，视线正好能遍及到整个大厅。不过方洛目光巡视了几圈之后，发现这些人的的确确都只是在看电影，并没有人回头留意他们，这让他不禁放松了些。

　　于是方洛长长出了一口气，将目光回落在前方的屏幕上。

　　票是他胡乱买的，根本就没有注意是什么电影。现在看了几眼，画面中出现红色砖瓦的三层小楼、穿着老式西装和骑着二八大杠的行人，都昭示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背景。

　　电影似乎刚刚开场，镜头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将观众代入那个时代特有的景致与风貌。过了两分钟左右，镜头开始从景物聚焦到了人。

　　画面正中央的，是一个女人。她背对着观众，正在一条小巷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走，不一会儿，停在了“S省师范大学”教学楼的门口。女人招手，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向他徐徐走来，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方洛心中隐隐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又说不好在哪见过。

　　直到男人走过来，对着等待在外的女人说：“英娟，我们一会儿去书店吧，上次借的书该还了。”

　　之后，两人转过身，第一次面对镜头。

　　当看见他们面容的一瞬间，方洛整个人仿佛被一记重锤钉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荧幕上的这一男一女，正是年轻时自己的父母。

　　在方洛惊愕的目光中，两人说说笑笑，并肩走入人潮之中。

　　镜头一转，来到第二个场景，饭店。

　　这是本市一家较为高档的酒店，许多人办婚宴、各式庆典都会选择这里。此时此刻大堂中坐满了客人，之前画面中的男人不再是学生打扮，他穿着灰色的西装，看上去成熟了不少。此刻端着酒杯，情绪激动地说“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参加我儿子的百日宴……”，女人在她的旁边，满脸幸福的笑，而在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白皙粉嫩睡得正香的小婴儿。

　　这时，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矮个男人来到了婴儿的旁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坠，“宝贝一看就有福，以后肯定能成大器”，说着将玉坠系在了婴儿的胸前。

　　女人满脸洋溢着笑，拨弄着婴儿的小手，“快，谢谢郑洋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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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后画面仿佛被加了速，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就被浓缩在了这一个半小时中。

　　方洛看到自己上小学、中学、大学毕业找工作……看到自己在皇冠酒店、在沙漠、遇见贺准、最后进了这个名为“混沌之门”的组织。

　　时光从遥远的过去像被拨快的钟表一样来到了现在，方洛第一次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回溯自己的人生。

　　但当他看着看着，影片来到了最后十分钟，画面中的内容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这些正是一天前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自己毫无察觉地一点点走进蜡像馆，又和范容、姜鑫于深夜逃出。他看到医院后院中那个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池子……看见自己惊慌地逃出旅馆，之后，最终走进了一家电影院。

　　方洛看到荧幕上的自己，脸色发白地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和屏幕外的自己，沉默着四目相对。

　　在这一瞬间，方洛的心脏几乎停跳，紧接着脑子里再次传来熟悉的眩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一股黑雾，逐渐透过五官渗进了自己的脑海中。

　　他有些痛苦地甩了甩头，但就在这时，电影忽然也戛然而止，屏幕一下子黑下来。

　　方洛霎时间被绵密浓稠度的黑暗包裹。

　　而过了几秒，当放映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方洛看到前方散布在不同座位上的其他十几个观众，正在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齐刷刷地转头望向自己。

　　而他们所有人，都有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用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方洛，微笑着不说话。

　　方洛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只能被动的、僵硬的，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是幻觉吗?不是吗?这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不知道。

　　但就在要感到窒息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好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方洛一点点转头看向自己旁边的座位。

　　那里是跟他一起来的姜鑫，他们曾共同逃亡，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晚。

　　然而，当他把目光转过去时，只看见了一脸担忧的“自己”。

　　那张属于方洛的脸正皱着眉，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关切的神色，“你怎么了?”

　　“啊!”方洛意识如洪水决堤，再也控制不住，惨叫一声逃出了放映厅。

　　出了电影院，方洛重新来到了商场里。

　　这时商场里的人要比刚进来时多了不少，方洛踉跄着出门，仓惶中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背对着他往前走的女生。

　　方洛顿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结果只见那个女生歪坐在地上抬起了头，顶着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微笑地看着他。

　　方洛脑子里“轰”的一下，触电般缩回想要拉起对方的手，跌跌撞撞地倒退。

　　但他很快惊恐地发现，商场里的人和电影院中的人一样，每一个都在对他发笑，而每一个人也都有着跟他相同的脸。

　　方洛太阳穴猛地一阵刺痛，晕眩之下，他又看到了眼前出现了一抹黑雾。并且这黑雾仿佛有生命一样，顺着他的眼耳口鼻，每一个毛孔，钻进了他的大脑。

　　这让他的神志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到这里来，甚至……自己是谁?

　　短暂的意识中断后，仅存的理智再次占了上风。方洛挣扎着驱动着身体，一步一步跑出了商场。

　　来到大街上，路面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与现实世界中任何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别无二致，只是那头顶的阳光白的刺眼，看不出有任何生机。

　　而且在这里，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让人胆寒，熟悉的让人绝望。

　　他看到穿西装打领带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的白领是自己，看见公交上扯着嗓子提醒人们买票的乘务员是自己，甚至抓娃娃机前那个哭着喊着的三岁小孩，也是自己……

　　整个世界的人都是自己……不同年龄、不同穿着打扮、甚至不同性别的自己。

　　方洛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时，他看见路边有一个崩爆米花的大爷，穿着破旧的棉袄，身边是黑色的锅炉。那张冻得发红满是皱纹的脸也是自己，只不过要老上好几十岁。

　　方洛一点点走过去，抱着最后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希望、期待甚至是乞求，问道，“……你是谁?”

　　大爷忽然抬起了头，露出发黄的牙齿似笑非笑，“我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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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洛崩溃了，他心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呐喊、尖叫，但最终都归于沉寂。

　　而与此同时，世界也仿佛静止了一般。周围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原本的动作，然后，开始一点点走向方洛。

　　他们经过他的身边，在擦肩而过时，每个人脸上都会挂着相同弧度的笑，之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方洛说：

　　“我是你啊。”

　　“我是你啊。”

　　“我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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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一艘小船在海上孤零零地航行，而幽深的海面之下，有无数只手伸出，他们将小船摇晃、扯碎，最后将其拽入深渊。

　　方洛终于被一层又一层的海浪所淹没。

　　倒地的一刹那，人们在方洛的身边围成一圈，用浓黑的瞳孔注视着他。

　　而方洛睁着眼睛，看到聚拢的人头中间，有一线惨白的日光。

　　终于，在一片恍惚中，方洛看到人群外面，似乎有一个人正从远处匆忙地赶来。

　　与其他人的麻木微笑不同，虽然依旧是自己的脸，但这个人的脸上难得地带了一丝慌张。他向自己伸出手，方洛看到那细长手指上银色的闪光，和对方裤子上金属的链条。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只感觉很困、头很重，想要好好睡一觉。

　　于是他握住了那只手，但很快又脱了力松开。

　　天光在他的眼前逐渐变暗，视野逐渐缩成一个点，最后消失。

　　一同消失的，还有男人那双明亮的眼睛，因为它已经被墨一般的漆黑填满、吞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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