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赤乌行最新章节+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28章 第一二八回565
赫胥暚违拗不过男子执意,只得按其所求备好补药参汤,夜间猛灌一盅,晨起时又补一斤。可那临时补出的气色只如回光返照一般,虚浮轻飘,怎么看都能察出些不对来,周围人见了直摇头,可也依旧劝说不得。
付尘见了那官员,自知身体不力,也少了客套言语,直言逼问。襄阳的参政长官此前未见过真容,只当其个性如此,斟酌应答。
付尘看出他是提前准备过的答案,不多纠结,只挑了些新的内容策问,并叮嘱其人准备好各州郡的户数和土地名录,随时预备抽查行检。那官员战战兢兢地领命告退,出了半身冷汗。
只他不见处,男子身上冷汗更多。
自正厅起身后付尘直接被半推半扯地送回床上,转而便昏睡了半日。再醒时,那些临时伪装的气色都被汗水洗褪干净,皮肤同头发一般色泽。
镇守襄阳行省的魏旭不待传召,便已赶至。至此,六省的将领汇整聚齐。
付尘一睁眼时,便见那几将领整整齐齐码站一排,无声无色。
魏旭近前,低声道:“……我已按你所令,领了那三十杖刑过来了。”
“你也存心气我……是不是……”
“子阶,”魏旭低眼又道,“之前你在晋东时,孙将军那边便已收得信报,将军已自逻些回程,不日便可赶至。”
付尘缓缓闭上眼:“倘你还顾念着旧交,便听我一句请求……闭户,不见。”
“你以为将军若到了,一道门,能挡得住他?”旁边的孙广沉声插言。
“他不会的……不在门,在我。”付尘轻张开一条眼缝,微微翕动着,“我不让他进,他不敢进。”
付尘吃力扭了扭头,不顾屋中人各异神情,低唤道:“阿暚……”
“……兄长。”
赫胥暚拨开众人,挤跪在床沿,应声道。
“……阿暚,还有最后一事……怕来日不得时,现下我便提早嘱托于你,”床上男子挣扎开口,徐徐道,“听我说……燕胡混掌政,早晚必生异乱。有两点,你回去便可同燕王商议准备……一为文明开化之任,燕地文化悠久根深,不可废弃。且令来日开科举士,仍旧以之为评策。兼习胡文,莫以为主任……此为长久之计,着眼于后……燕王所长,且由他帮你。”
“另一事为行省官制,仍需调整……且将监察刺史另行委派,军权单予,参政长官仍旧主政于省内。但要设法于三者间相互掣肘,自生制衡……回去将我的话告诉燕王同邵潜他们,令其量议细节,但我所言方向不可变动。”
赫胥暚凝神细听,不住点头,却止不住泪意。
她自小意志坚强,目标笃定,连情感波动都少之又少。却在碰上这人后也尝尽悲喜情绪,不晓得是福是祸。
男子的手自被褥边沿缓慢伸出,素白瘦削,青筋横曝。
赫胥暚一把用掌心扣抓起,设法想给他捂热乎了。
付尘手中施力握紧,凝声用尽最后一分力道,嘶哑道:
“最后……且记住,军权,不得旁落。”
赫胥暚连连颔首。
付尘卸力躺倒在枕上,不放心地侧首询问:“……记住了么?”
“记住了,我全都记住了……”
男子轻轻喘叹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
“兄长……你别睡……”赫胥暚近身拦语。
“……傻姑娘,”付尘被她一唤睁开眼,弯唇笑了笑,“还没死呢……”
“不过……似乎也没几日了……”
他眯起眼睛,又道:“晁三那边有我给你备的礼……燕土六省的长卷舆图,地形户籍皆按实际标注……改日你若动兵、察政或是调集地方政令,都可以之为参照……至于胡羌,勒金的状况阿暚比我熟悉……南蛮…南蛮……”
“南蛮……”男子喃喃,声音愈发细如蚊响,且道,“……阿暚,我想睡会儿……我答应你,只是睡会儿……”
不待床侧人回答,便阖目不动了。
赫胥暚急忙去探掌中腕脉。
弱不可感,却始终不息。
男子的确只是睡去,但却不似他所言只睡了一时半刻。待他再次撩动眼皮时,已为三日之后。
“醒了!”有一道响脆男声瞬时扬起,“晟哥醒了!二哥!公主!”
付尘被他这惊呼声唤起几分神智,迷蒙睁眼,一扫床侧人,满满当当的挤站一围。不知为何,有些可笑,又有些失望。
“狼主,”孙广率先道,依旧一副冷淡模样,“将军到了,已在庭门之外候守两日。”
男子一闭眼:“不见……让他走。”
那几将也没多说甚么,赫胥暚在旁低道:“兄长可饿了?要不要吃些淡粥?”
“……好。”
这次转醒付尘似是歇缓回了些精神,接连又两日,白天里总能有几个时辰清醒着。赫胥暚同晁二、晁三一众轮替着与其闲聊交谈,却阻不住其明显枯槁而降的脸色。
“……他……还没走?”
“……没有。”赫胥暚想出言问些甚么,临出口又生生止住了。
付尘随口问些杂事,赫胥暚也声声应答,只不叫他昏睡去,能再看一眼便还有一眼。
屋门蓦然被推开,一众人涌入。
赫胥暚回首看了眼守门的晁二,意在问:为何把他们都放进屋了?
晁二摇首沉默。
赫胥暚又看向那七个军将,道:“诸位将军一齐在此,怕是扰了兄长歇息,还是请回罢。”
“一句话,”孙广单上前两步,直盯向女子身后,“将军托来一句话。”
床上人全身僵直。
“与君期诺共舟渡江海。不肯启门,为殉同尘。黄泉碧落,尽处随君。”
男子眼眶霎时红了,死咬下唇。
赫胥暚怔然时,身后传来响动,她转首去看,床上人竟是挣扎着要起身。她伸手去支扶,边道:“将他带进门便是……”
男子似未听人言,踉跄着跳到地上,不穿鞋袜,只着单衣便要向外闯。
白色里衣单薄,正如一片欲随风散于空中的薄纸。
只是体力不支,空喘着走动不得。
晁二迅速支架起他一边胳膊,唤道:“三郎!”
晁三心会,架起他另一侧手臂。触肩时,被那肘骨咯顶了一下,龇牙忍痛,一齐搀着向院中行。
屋门外是一石板庭院,兄弟俩架着人趋步穿过院子。
付尘比晁三高一大头,此时硬撑多有吃力。晁三抿唇应付,感到自上落下的气喘声重,连带着自己的心弦都随之绷紧了。
行至门前,兄弟俩都不动。
只见旁边这身如纸薄之人缓缓伸张开手,向前撑力一推——
一抹红艳迸炸在初春石地之中。
三人都愣住了。
身后传来匆匆赶来又骤然停止的脚步声。
几丈开外,兀坐众人意料中那人。
乌衣如旧,只顶覆了一赤红幂篱。
赛过腊月寒风中梅枝斜桠的深红蕊心,赛过刀枪剑戟穿腑入肉时洒裂于空的污红血滴。赛过仇敌恨死时眼泛的热意,赛过烈火灼心时窜动的根苗……赛过世间所能想象的一切颜色。
众人错愣时,便见那白色单影挣脱两侧人,跃步跨跳至前,直直钻入那两片红色薄纱之下。
“我艸……”
这次不单为随行而来的范行,那几人之中接连爆出惊呼声。
孙广默然背过身,旁边几将震惊过后,也连忙背转回身,心内回旋所见一幕,惊讶未休。
赫胥暚在后瞪大了双目。晁二握紧拳头,在视线下移触及两只乌皮手套下耸伏的肩胛骨后,别开了脑袋。
痛,只有痛。
水气弥散了视线,付尘想,既早知为痛,何必还要以折磨之心靠近?
男人稍错开距离,吞下他不尽喘息:
“……掀了我的喜帕,你可就是我的郎君了。”
付尘说不出话来。
宗政羲深深凝望其面,接续道:“我来殉——”
“……闭嘴!”
付尘以为自己吼了一大声,实则不过是哑鸣嘶声,多如昵语而已。
宗政羲果真不再言,却狠狠盯着他,揪着他面目又咬扯一番。
不似往常厮磨含带情意,徒留满腔无力叩天之恨。
本也不剩多少筋肉,口口痛至骨罢了。
付尘无力凭依,也只得任由他发泄着连日来恨拒之意。
分不清是汗是血是泪还是涎水,只知道都黏糊糊地掺在一起,濡湿了四处,脏兮兮的,再想分,是分不开了。
宗政羲观扫其面,哑声道:“死,可比活容易多了。”
“求你……算我求你……”付尘病昏上脑,意识迷止,只一味低低求告,“别让我……把此生至亲所爱的命都背上……我担不起……求你……”
男子气息渐弱,单倚在其怀中,衔血的口唇中不住蹦出两字。
求你。
宗政羲拥紧其人,好似要把这一身骨头掰开了、揉碎了,重镶在自己身上。
那他,就再纵他一回:
“好。”男人阖眸,眼角血珠应声而坠。
“……我答应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晁二按捺不住,抬步欲前,身侧人转而拦挡在其面前。
“你干甚么?”
赫胥暚冷声训问。
晁二哪管其他,回眸瞪视,冷声急道:
“……他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赫胥暚依旧展臂拦着他,不容相让:
“你怎知……他不愿死在他怀里?”
史书载:燕国亡灭翌年,胡蛮分占燕土,东西割据近二载不休,胡蛮故主赫胥氏同苻氏双双于乱战中薨亡。而后胡羌新主晟亲领铁骑,扫蛮退燕。诏封姊妹暚为北旻王,定守勒金。蛮新主昃缴械投降,归服于新廷,废除军兵,年年岁供,册之为南疆王。
自此二族一统,三地安定,天下归心。新主晟力反众谏,定国号为“曣”,并易年号“希圣”为“曦晟”。
史家评曰:胡羌蛰屈数百载,一朝得势,接连举动讽刺讥嘲之味甚厚,可见其新主晟之器量偏狭,睚眦之怨必报。因是其虽武功卓著,有一统之功,然于其人也,妄议诟病亦自此不辍,臧否莫定,终难跻身后世明君贤主之列。
曦晟七年,新帝东巡,崩于中道,无嗣,遵诏禅位至前燕太子、异姓王羕,平息物议。史称“后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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