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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秘而不宣169

宁暮 9394字 2022-08-28

  然而苍梧神情严肃,他不敢违抗医者之令,只得道:“什么都行,关于绝情宗的……或是那些不着边际的江湖闲话也行。”

  苍梧想到什么,挑了挑眉:“好。”

  她展开针包,一手夹起三根,在火上燎过一遭便刺入对方胸口几处穴位,屋中仍熏着开郁散结的安息香,微微辛辣之气沾上伤口愈是灼得人痛意延绵。水涟也算历过大生大死,但苍梧施针手法并非是外物所致的锐痛,而是极为消耗精神的闷闷长痛,令人心口沉坠钝麻,几乎不能凝神。

  “别想伤势的事。”苍梧提醒道,“前几日落了雨,你记得吧?”

  “呃……是。”

  “那天我出门时候,雨势尚小,在路上见到一桩妙事。”她指腹间又捻起一针,“有两人在自家门前为一事吵了半刻,原本互不相让、情绪激动,后来终有一人不愿纠缠,扔了伞抱住对方,那人也忘了先前对峙时是如何冷漠坚定,没有半点原则地与她抱在一起,神情愧疚。”

  水涟苦笑:“想不到苍大夫不仅有听坊间传言的闲情,还有观夫妻吵架的雅趣。”

  “哦?你觉得这两人是夫妻?”

  “不是一对怨偶,还能是什么?”

  苍梧冷道:“我看未必。”

  水涟觉出她似乎话中有话,疑道:“我看你好像对此甚是义愤填膺,是觉得他们此举有碍观瞻?”

  “你认为此事中,谁最无辜?”

  “你又没说他们聊了些什么,我如何评判?”

  苍梧又下一针:“我也没听着,但这不影响我的判断。”

  水涟因这一刺几不能言,“为……为何?”

  “最无辜的自然是那柄纸伞啊,舍身替人挡雨,却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水涟悟出她是存心调侃,哑声笑道:“苍大夫真是医者仁心。”

  “我是想说,你顾好自己就够了,不要总想着替人发愁,兴许别人乐在其中呢。”苍梧沉心拔针,又在伤处贴了几副青黑膏药,“一叶障目,不知自己是在多此一举。”

  水涟听得发晕:“你究竟……你是不是认识那两人?”

  “当然。”苍梧瞥他一眼,“你也认识。”

  “?”

  苍梧用热巾擦了擦手:“就是你家宗主和许垂露。”

  “什……咳……咳咳咳……”他脑中嗡然一响,顿时清醒过来,“你说她们……”

  苍梧观他反应,知晓自己大概是第一个窥破天机之人,不由有几分得意:“先前看不明白的事,现在总算明白了,虽然——但是对萧放刀来说,有牵挂总是件好事。至少现在她与何成则都拖家带口,免不了要更慎重些。”

  水涟虽早在何成则那里胡诌了两人关系,但闻苍梧这般形容,还是惊恐无比,只觉难以置信:“你不会是编来唬我的罢?她们是怎么抱的?”

  苍梧环视四周,将目光定在床柱上,身体力行地还原了一下两人深情相拥的姿势。

  水涟脸色更白,讷然道:“怎么可能?宗主竟会、竟会……”

  苍梧本想拍拍他的肩膀,考虑到对方伤势,最终还是收回手,只口头安慰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许姑娘是个和善的人,你们关系也不差,这事成与不成,对你没有妨害。”

  “……”水涟沉默许久,最终恳求道,“苍梧,请你切莫泄露此事。”

  “我自不会对外胡说,何况没有实证谁敢轻信?你我心知肚明就好。”

  “多谢。”

  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心中震动,水涟浑身发麻,神思恍惚。他的确暂且放下了对萧放刀的担忧,因为他更忧心自己的未来——一旦两人之事泄露,宗主曾经的恋慕者们还不得发疯?这些男人倒还好应付,若要生事,打一顿扔下山便是,麻烦的是那些转变思路、闻风而动的女子们。

  宗主不舍得让许垂露处理这些烦心事,最终定会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忽然觉得在腊八当夜英勇就义也不失为一种慷慨壮举。

  ……

  腊月十四,致虚楼。

  庄内的波谲云诡没有影响何至幽浸淫书阁的习惯,对于书卷,她毫不吝啬一个残缺之人的椅上光阴。

  没有什么是不能在这方檀桌上做的。读书、练字、筹算、游戏……还有等人。

  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擅长等待的人了。

  “庄主。”

  她这样唤踏入致虚楼的来客。

  自叶窈嫁给何成则后,她便再没唤过他“二叔”,但她也不能唤他“父亲”,于是她只尊敬而疏离地叫“庄主”。

  何成则鬓上银丝已有一线蔓延到后脑,这为他的俊逸平添一分落拓风霜,苍老二字终于在他身上初现端倪。他看着这位与他鲜少往来的侄女,平静道:“幽儿,你的黑金贮于何处?”

  “庄主是在怀疑我?”她支颐稍忖,“唔,是因为水涟么?”

  “你是何时知晓他身世的?”

  何至幽仰头望向他:“庄主对此人另眼相看,我总该知道我的未来夫婿是怎样的人。”

  何成则阖目道:“我没打算让他娶你。我知道你这些年对我颇有怨言,招亲之举也的确对你不住,所以你诸多动作,我皆佯装不见,但你将黑金私赠外人,实有违规矩。”

  何至幽微微敛眉,似有所动。

  何成则继续道:“山庄早晚要交于你手,你兄妹二人的东西,我不会分给旁人。”

  “若水涟顺从您的安排,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吧。”

  “你果然是在怨我。”何成则叹道,“希微之死,我亦甚是抱憾,但他确是病逝,我有看失察之责,却绝无害人之心。”

  “逝者已逝,庄主不必向我解释。”

  “那么,你可承认?”

  何至幽苦笑一声,顿首道:“不错,是我将无出针交给水涟的,我只是不希望他死在梅五手上,未料他会用它来对付您。但是,您也不会害怕这种暗器,不是吗?”

  “……”

  何成则盯着那副黄金打造的熠熠假面,忽然生出了想要将其摘下的念头。她已经及笄,见识也跟着增长许多,早该走出那场大火的阴霾,至少在家人面前,她不必再戴着这东西了。

  也许他与她的隔阂只在这一层坚固的假面上。

  然而,他没能把这个突兀又无礼的念头付诸实践。

  “既然如此,你在此思过半月,若无要事,不得外出。”

  何至幽微笑:“思过与否,我都不常外出。庄主的惩罚未免太过仁慈。”

  何成则知道这甚至不能算惩罚,可近日他常感不安,他需要用掌控旁人的方式排解这种不安。待他剪除萧放刀,便要用比武招亲试试左八孔养出的竹风少主有多少本事,如果不能一家独大,就只能求“珠联璧合”,何至幽的聪明不是坏事,但那要看她的夫婿是谁——那个在腊八宴上落荒而逃的青涩少年,是何成逸为她择的良配,只是后来因何至幽受伤,口头婚约便成了戏言,如今局势几变,两人说不准要再续前缘,这未尝不是一桩美谈。

  他为山庄准备了许多退路。

  可他明白,自己所逐之物已成幻影,其它只是世俗强加的责任罢了。将一切安排皆放在“下一辈”身上,就是把自己送入棺木的第一步。

  朝阳拥有白昼的一切,落日却只有余晖与永夜。

  “幽儿是听话的好孩子,何须重罚。”他轻哂一声,打算离开。

  “庄主。”她叫住了他。

  何成则停步回首。

  “明日便是十五,我曾算过一卦,乃是大吉。”

  何成则未料她会这样祝愿自己,不由有些惊讶:“是么?”

  “是的。”

  她静静凝视着桌上的骨牌、骰子与算筹,它们皆由乌木制成,漆黑油亮,闪动着一种异样的、非木质应有的莹润光泽。

  何成则颔首道:“希望如此。”

  “其实,我从未将您视作杀害兄长的凶手,从未。”

  何成则肩骨微耸,又因一声叹息缓缓平下:“……好。”

  何至幽目送这道背影远去,然后继续在这副桌椅上进行她的人生。

  她从不虚度光阴,除了读书、练字、筹算、游戏、等待,她还善于创造秘密。

  秘密愈是隐秘便愈是美丽。

  死亡,绝对是诞生伟大杰作的温床。

  这可不是她的臆想,而是实践带来的真知灼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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