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迹部和常盘，值班室恢复了安静，真纪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全是急救时经历的那些画面。

　　醒着的时候身边有人，她不太愿意在别人面前显得很低落和脆弱，又不好把别人晾着不讲话，注意力分散开的时候很少想。如今安静下来，困倦侵袭之下人的意志难免薄弱，真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狭窄的缝隙里。冰凉的柏油路面，窄得令人转身都困难的小小空间，勇树苍白的脸，以及他胸腔的洞口里汩汩流出的温热的血液。

　　头痛难忍地睁开眼睛，针头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拔下，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她甚至感觉到有点热。

　　有些发懵地从床上坐起来，床头放着她的水杯，她拧开杯盖，水温冷热适宜，正好可以喝。

　　额角还有点胀痛，真纪拿过手机看时间，她睡了有一个小时。

　　浅眠没能让她恢复多少精力，现在整个人还觉得有些倦怠。疲劳让她的思维也变得迟缓，也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的手机不知被谁静音了，杯子里的水也不知道是谁倒的。明明输液之前还不在那里放着。

　　时间已经不早。今天本来是休班，结果又在医院待了一天，真纪一边无奈地感叹这是急救医生的宿命，一边翻身下床找鞋子。

　　急救时过度紧张的肌肉经过几个小时的置之不理现在开始显现恶果，全身上下一动就酸痛难耐，她忍不住小小呼了一声痛，龇牙咧嘴地缓慢拉伸僵硬的肌肉。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

　　真纪用一种很奇怪的别扭姿势和穿着黑色英伦风长款大衣的手冢对上了视线。

　　“醒了？”

　　“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而后真纪才意识到自己有点怪异的动作，忙放下抬高的双臂整了整衣服。

　　算算时间，就算结束比赛后立刻启程，手冢也应该刚下飞机没多久。

　　“在航站楼看到了新闻，就直接从机场过来的。”到了医院才知道真纪因为脱水在值班室补液，她的同事们似乎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才放心地让他进休息室。

　　就是不知道真纪梦到了什么，睡得不是很安稳的样子，眉头一直蹙着，表情看上去还有点难受。

　　吃饭的时候，真纪表现得很正常，睡眠不足的影响似乎已经消失殆尽，还开玩笑的跟手冢讲起了迹部和常盘的八卦，但进了家门后，手冢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倒也不是说有多么明显的变化，对于恋人之间可能还算一个受欢迎的状态——她变得很黏人。无论手冢去哪儿，真纪都跟着，似乎很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样。

　　这对于浅井真纪而言可是前所未有的表现，手冢不用两分钟就感到了异样，但是看真纪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没有问。

　　半上午节奏紧张的急救，真纪全身酸疼，就算泡了个热水澡也没好转多少。手冢虽然不是科班出身的医学生，但他自己常年接受防护员和理疗师的配合，放松按摩还是在行的，他手上力道又大，按压穴位和经络的力度很容易就能传递到深层肌肉，效果卓越。真纪很快就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

　　她趴在瑜伽垫上满足地长叹了一声，突然问：“你打职业赛，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什么？”

　　“以前的话，就只有积分和排名而已。”把懒洋洋的真纪从垫子上拉起来抱回沙发上，手冢虽然不知道真纪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但还是很认真地给出答案，“那时候刚开始职业训练，也没想过自己到底能走多远，能做的就只是打好眼前这一场比赛，赢得积分罢了。”

　　国际网坛是欧美选手的天下，9年前手冢刚转成人组的时候，卡尔金和纳迪克在ATP拥有着绝对的统治力。卡尔金擅长草地赛事，纳迪克则在红土场地占绝对优势，ATP高级别的赛事中，90%以上的冠军被他们二人承包，其他选手在两位王者的衬托下黯然失色。

　　18岁的手冢，初出茅庐，锐气十足，从资格赛开始过关斩将，终于在澳网男单半决赛走到了彼时的世界第一卡尔金面前。

　　那场比赛，他近距离亲身体验了卡尔金全面的技术和成熟的部署，更切身感受到了球迷对这位瑞士天王的拥戴和喜爱。

　　全场观众，似乎全部都是卡尔金的支持者，第一次站上大满贯比赛场地的手冢，在超过一万名观众的应援中，竟然找不到一丝属于自己的支持。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内心对于卡尔金的敬佩和憧憬。

　　想超越他，成为新的世界第一，开启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是当时的手冢可以称之为“野望”的期待。

　　“你现在已经是世界第一了。”真纪提醒他。

　　手冢点了点头，坐到真纪身旁。

　　“我和卡尔金的纪录，还有很大的差距。”

　　18岁澳网半决赛的折戟，19岁首个大满贯冠军，23岁夺得温网胜利的同时登顶男单世界第一的宝座，手冢一点一点实现着自己最初的梦想，也一点一点追赶着前辈的脚步。

　　开始职业赛之前他的想法很笼统，随着排名的上升，他才渐渐有了更加清晰的目标。一次次胜利给了他自信，让他打破了长久以来男单网坛的架构，向天王发起冲击。

　　“现在的话，就是法网了。”

　　纳迪克在红土赛场有压倒性的统治力，拥有12连冠的恐怖战绩，男子网坛甚至有个玩笑——在法网，所有人都竭尽全力闯入决赛，然后在罗兰·加洛斯输给纳迪克。手冢在其他赛事上成绩斐然，战绩版图上唯独还缺少法网这一块拼图，即可完成全满贯伟业。

　　多年征战，他已经学会了及时设立每一个阶段的目标并且有针对性地解决掉问题。

　　他不会再迷茫。

　　真纪轻轻握住了男友的手。

　　直到去年，她才开始重新关注网坛动态，对现在的男子网坛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

　　学生时代，手冢一直是明星选手，备受瞩目，还拥有众多支持者。只有在和迹部比赛的时候，可能才会面对对手声势浩大的应援。

　　那时候他表现从容镇定，从不会被外界所影响。

　　职业赛不同。欧美运动员占据主流的国际网坛，横空出世、打破二分天下的局面、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追赶最受欢迎的球王的纪录的，是个亚洲人，这对于欧美球迷来说几乎无法接受。所以尽管手冢在亚洲拥有十分广泛的粉丝基础，尽管他早已用精湛的技术征服了许多原本不看好他的观众，甚至到了如今，一些外媒已经可以写他有魅力达到“全球主场”，但他的比赛中，也总是不乏一些激进的观众唱衰。

　　想在法网夺冠。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需要的不仅是能够战胜“红土之神”纳迪克的绝对实力，更需要摒除那些不欢迎亚洲人称霸网坛的反对声。

　　但是，除了手冢国光，除了他这样始终能够保持镇定冷静、永远坚定目标、不为任何外界因素所动的强者，又有谁能够穿越技术和声援的阻碍，创造出奇迹呢？

　　“我今天，接手一个事故遇难者。”越是能体会手冢这条道路的艰辛，越是会爱他强韧的灵魂，真纪放任自己片刻的软弱和伤感，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说他是你的球迷，伤势太重必须截肢的时候还说，就算装义肢，就算复健会很辛苦，他也会努力加油，争取早一天康复，再一次拿起球拍，站上球场，向你看齐。”急救医生每天要面对的生死太多了，可很少有人会像勇树这样，令人如此痛惜和同情。“他还认出了我，跟我说谢谢，说他已经很幸运能够得救。”

　　眼泪从眼角沁出来，渗进手冢胸前的衣服里，真纪难过地环住手冢的腰，喉咙发酸：“可是我没能回应他的感谢，我失败了。我本来还答应他，如果他能好起来，我就请你做他的教练的。”明明只有15岁，明明那么渴望活下来，明明是个那么乐观又懂事的孩子。

　　上一次因为没救活患者而难过，还是因为那个低温溺水的小孩子，那时真纪很沮丧，在手冢面前絮絮地说她那些低落的心情。

　　从医这么久，每次重大事故，都或多或少有几个伤重不治的病人，勇树不是第一个在事故中罹难的患者，甚至不是真纪面对的唯一一个死亡病例。但可能是因为与这个孩子发生了对话，建立了情感联系，了解到他内心的世界，真纪无法将他看成一个冷冰冰的案例。

　　被父亲自私地放弃，遭遇了难以想象的伤害，却始终心怀感恩，直到最后一刻都怀抱着善意和希望。这样的孩子，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相比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遗憾，真纪更多的是为勇树感到心痛。

　　手冢几乎从没见真纪哭过。

　　她总是忍耐而克制的，虽然很容易共情，却也很擅长自我调节。

　　记忆中，真纪唯一一次哭得这么不顾形象，还是国三他和迹部比完赛之后，在网球公园的花坛边。

　　他深知一个惯于逞强和忍耐的人眼泪的珍贵，也极度明了真纪对这名患者的情感。

　　这种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他没有出声，静静地紧紧地搂着女友抖动的肩，无声地给予她安抚和力量。

　　让生性善良又总是为人着想的真纪面对这样的憾事，的确是在考验她的极限。

　　以前，手冢不知道听谁说过，做医生，最好情感不要那么丰富，不然与患者共情太多，自己的负担就变得很重。

　　曾经，他觉得很有道理，也想过劝劝真纪让她不要把别人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

　　但更多的时候，看着真纪工作的样子，手冢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试图让真纪改变。

　　她应该早就品尝过了因为心软和共情带来的伤感，也看到过同事或老师冷静理智的经验，但最终，她仍然选择成为如今的样子，始终没有放下过为他人着想的品质，没有拒绝走入患者的内心。

　　善解人意，又坚强不屈，是一如既往令他心动和爱惜的浅井真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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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患者的悲伤，其实对于医生同样是创伤，这是同类对于同类最原始的同病相怜，只要是拥有基本良心的人都会或多或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