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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牡丹亭26

速效救心糖 10535字 2022-08-11

  这里头还有段插曲:陆司令刚到上海这地界不久,虽说声名在外,然而各行各业中实打实的关系却还并不牢靠,因此跟报社打招呼这件事他其实还是托了傅九思的福。

  前面提到傅九思曾在百乐门帮助过一位友人对抗本地纨绔娄家三少,而他这位友人工作的单位便正是《晶报》。

  其人得了傅九思的招呼,立马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将事情办妥当,又用了自己在行业里的人脉,加上陆司令和傅九爷的声望,顿时上海各大报纸都如此这般做了一番报道。

  再比如每当梁寻鹤登台时,众人便能看见台下贴墙站了一圈荷枪实弹的兵,那装备、那神气,不用多言便能猜到是陆司令的人。

  于是想借机闹事的、想浑水摸鱼的、想扰乱秩序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没了动静。那几日的观众席,真真儿是安静得跟外国歌剧院似的。

  傅九思这段日子时常同陆免成一块儿出门,互相之间的话题也广阔起来,不拘对于时政或历史的看法,也常聊些新闻见解、趣事逸闻。一聊开来,才发现两人颇说得上话,而并不止于从前那般只声色场上的一点交集。

  旁人对他俩出双入对也见惯了——本来嘛!这俩都不是什么安分人,寻欢作乐的地儿从来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于是众人见了都觉得理所当然,也自然将他们归为了酒肉朋友一类。

  这日,傅九思同陆免成一块儿去看戏。

  上海不似北平有那许多戏园子,许多戏台子就直使了西洋剧院的大舞台,也有电影院做这生意的,影戏同演,独有一番光景。

  他们应人邀约来到了天蟾剧院,剧院门口早早就挂好了海报,偌大的“贺玉安”三个字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直挤得那生角儿擦边挨角,摆足了名角儿的谱。

  天蟾作为老派戏院,走的是传统戏园子的路数,一楼散座,二楼包厢,戏院经理认识陆司令,一见他们就亲自带路,待落座后又给上了两盏好茶并十二色干货果脯,直言有事儿随时吩咐。

  这便是傅九思近来发现的另一重趣味了——过去他只在西洋剧院看过歌舞话剧,观众们正襟危坐,与这戏院的闲适比起来同开会似的,很是缺了那么点意思。

  他一边磕松子一边往下瞧,舞台前的天花板上镶了大探灯,光一照,整个舞台明晃晃的,教再远的座儿也能看清台上。

  今日戏院里满坑满谷全是人,虽说平日里同样只要挂出贺玉安的牌子就不愁票房,可是《牡丹亭》这本昆曲原不似京戏般热闹喜庆,再者言自徽班进京以来,经过两百余年的发展,如今京戏盛大,昆曲式微,由此可见来者多半还是冲着人。

  演的是《游园》《惊梦》两折,舞台上布了冷色调的灯光,梆子乐声响起,背景深处无端弥漫出一阵白雾,直把人索入春闺梦中。

  步停声驻,杜丽娘从折扇后探出芳容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莲步轻移,罗裙微曳,绣鞋踩出一条芳径,鸟语花香缀在鬓边,一双水袖卷了春色满园。

  “中国古代的玩意儿是漂亮。”傅九思赞叹了一句。

  “傅九爷看惯了露胳膊露大腿的外国女人,如今也能欣赏中国美人了,不错,不错!”陆免成很看不惯傅九思屋子里那些外国杂志,觉得那上头的女人袒胸露乳,很没风情,很下流,是以每当找着机会就要说他两句。

  “你用不着讽刺我,”傅九思吧嗒吧嗒地磕松子,“我就是再欣赏一千遍牡丹亭,也不会影响阿芙洛狄忒的美!”

  “阿芙洛狄忒么!”陆免成也知道这位女神,“掌管爱与美,还有□□。他们西方人也是有趣,凭空造一个神还把那事儿抬到了跟爱和美一个高度,也不嫌臊的慌。”

  傅九思今日算是对陆司令的迂腐守旧有了个认识,心里很不认同他这番见解:“那又怎样?牡丹亭不也有《幽媾》?西厢记不也有《佳期》?中国古人在那事儿上的胆子可不小。”

  陆免成“嘿”了一声:“你才看了几出戏就晓得用来排揎我了?”

  傅九思笑而不答。

  看了一会儿戏,陆免成又问:“你在大学里念的什么专业?”

  “文学,”他看了他一眼,“怎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陆司令心想:怪不得——自古文学艺术不分家,他受了这么多年西方文学的荼毒,以至于欣赏艺术的眼光也遭了扭曲,实在是,并非他一人的错!

  台上杜丽娘在园中闲坐,倚着春光犯困,道出一段念白: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贺玉安的腔又软又绵长,与他师父是两个样,此处安在春困的杜丽娘身上倒分外合适,只一开口,就酥倒了满堂。

  看着看着,傅九思突然叹了一口气:“其实你说得对,中国人的美很是含蓄的,当它藏在诗词戏文里时,唯有细细读来才可窥见一丝痕迹。”

  陆免成看向他,不知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傅九思指了指台上:“从这儿看去,那衣裳只见妃色衔着素白,袖口两朵花,领间一片纹,其实还是素。”

  陆免成想了想:“昆曲是这样的,素净,淡雅。”

  傅九思摇摇头:“可是凑近了看,会发现那一针一线净是手艺,那样的功夫,不比欧洲人的洛可可更省事。”

  陆免成沉默片刻,开口:“以前在西北的时候,我爹带着手底下的人开过一个公主墓,我记得陪葬品里面有一顶凤冠,一开始众人都以为那不过是顶普通的黄金嵌宝石冠,直到后来古董行的人用放大镜看过,才发现那编织金冠的金线,每一根都是由数十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丝扭转在一起的。”

  “你爹……还盗墓?”

  陆免成揶揄地笑了笑:“白手起家,从一开始就没走正道。”

  傅九思心下了然,又想起军阀盗墓几乎是惯例,天底下并非独此一家;心底却有一丝细微的不适,懊恼自己怎的就忘了眼前这人是个手上真正沾过血的。

  “所以我喜欢中国的东西”,陆免成接着说,“经看,耐琢磨,有内涵。”

  这一点傅九思倒是认同。

  台上的杜丽娘入了梦,那柳梦梅携柳枝而来,书生请作诗,小姐笑不语,满园春色关不住,如是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一枝柳种在心间,傅九思倏然一惊,捂住胸口,与杜丽娘同时察觉到一缕情思将破土的意愿。

  戏结束后,台上谢幕又谢了十来分钟。

  这期间无人起堂,他们也高坐在楼上,戏院经理过来打招呼寒暄,陆免成吩咐:“一会儿请贺老板过来说句话。”

  贺玉安卸了妆依旧是那副清润的模样,仿佛清油抹去的不止胭脂,还有那思春入梦的杜丽娘。

  他笑着向傅九思点头致意,傅九思同样报以微笑,他们似乎没有话可以聊——想来也是,若非当初昆仑玉镜台的一段渊源,他们两人应该是平生毫无交集的。

  陆司令问:“那段醉扶归,是你自己加的身段儿?”

  贺玉安点点头,就听得陆司令道:“加得好,要我说,往后就这么演。”

  贺玉安能红,除了唱念做打这些基本功外,还得益于他不拘泥于旧例,懂得推陈出新,而他手里的这等变化通常又比较细枝末节,不至于像那些致力于作新戏的,总会遇到来自各方的反对。

  这会儿散了戏,前门却还有一批想要一亲贺老板芳泽的戏迷堵着道,陆免成便道:“不若你上我的车,这样也好快点儿走。”

  贺玉安看了看傅九思,再把目光落到陆免成眼里,眼神里透着询问,摸不准他的意思。

  傅九思看了看贺玉安,又看了看陆免成,忽然间福至心灵,同时心底渗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陆免成本来只是好心提议,却见眼前两人都望着他,愣了一瞬之后也反应了过来,顿时就有些窘,遂解释道:“我要送九爷回去,与你的住处虽不顺路,倒也隔得不算远,送你一程费不了多少功夫。”

  贺玉安微微颌首:“多谢陆司令,不过今日玉安与人有约,他还在后头等着,所以……”

  陆免成不由地一愣:“有约?”他自然以为对方也是贺玉安的入幕之宾。

  不想贺玉安瞧出了他心中所想,淡笑道:“嗯,不过是一个老乡,我们早年失散了,后来他来到上海,偶然看到我的海报,这才试着相认。”

  “哦?”陆免成觉得这是一件顶有趣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老乡还能从海报上扮了妆的照片中认出你来,可见是个有情义的。”

  贺玉安点点头,心中似乎想到什么,眼底浮现出一抹柔色:“我们都是孤儿,小时候他常照顾我。”

  三人于是道别,陆免成依言将傅九思送回家,临下车前,傅九思回过头:“哎——”

  陆免成:“怎么?”

  “……算了,”他顿了顿,“没什么。”

  陆免成挥挥手:“快回去罢。”

  他点点头,转身进了门,却又在之后停住脚步,直等身后的汽车完全没了声响,这才迈步走进月色下的蔷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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